马蚁:魔法少年(外一篇)
魔法少年
1
放学后,学校一条幽静的直路被我们走成三角形,我们要去参加少年宫的邮展,踩着虫子踢着小石子经过操场边。
草坪上争争抢抢的少年姿态矫健,生龙活虎,他们一会儿让脚下的球正着转,一会儿让倒着转,仿佛世界在他们控制之中。我们喜欢这个腿比眼睛跑得还快的剧烈运动,吼着嗓子跟着他们的节奏叫了一会儿好。
可是那只被踢得着急的球突然逃跑了,滚过草坪,滚出操场,旋转到南驴脚下。南驴踢得一脚漂亮的弧圈球,只见他右脚扬起,那只企图逃跑的球便掠过蓝天白云,回到它的正常轨道。老贾缺少南驴的脚上功夫,可看着操场上蹦跳的人,他心猿意马控制不了自己,忍不住打开书包炫耀自家宝贝。
那时候,夏天最嘹亮的知了声消失,一片寂静,老贾手中的邮票比旗杆上的旗还拉风,呼啦啦,呼啦啦,那是神秘世界扯着耳朵的回声。猴票!我们喘着粗气叫起来。
其实,我们从没见过猴票,但隐约看到毛茸茸的动物和两只无辜的眼睛,就很想摸一摸,会有绫罗绸缎的感觉吗?此刻的老贾就是图画书中捧着大烟枪穿着长袍马褂的地主老财,正扳着指头计家中庄稼的收成。
每个人急切地用上身体用上两只手,纠缠在一起就像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再高级的邮票也总归是张纸片,纸片当然会被撕碎,但激动的人是不用脑袋的。一会儿功夫,整个世界光芒暗淡,三个少年合成的怪物吞掉了太阳、蓝天和白云,吞掉了狂野的知了声。可是我们忘记了,油炸知了好吃。
令人难忘的时间不长但很坚硬,仿佛不是撕了邮票而是一拳打在石头上。疼的人没事,不疼的人却哭起来。作为一名中学生不应该哭,我们却听到老贾嘴里哇哇的声音,像一只野地里的青蛙,乌珠凸出,一双眼睛鼓鼓的。
老贾扯住南驴擦着鼻涕眼泪,南驴一把推开那双粘乎乎的手,说牛头的衣服能挂住鼻涕,我妈给我新买的衣服滑手。
听话的老贾扑进我怀里,热乎得有如新婚小夫妻,我脚下使了个绊子,哭累的老贾就躺在大地妈妈的怀抱里。
踢球少年停止奔跑,他们睁着大而明亮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四走过来打圆场,说用胶水粘上吧。这个近视眼正在看球,他以为我们争抢女孩的照片呢。他捡起来的女孩却是一身黑毛,他笑弯了腰,你们真有眼光。然后说,照片嘛,我也有。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眉清目秀的照片,黄小清?我们很惊讶,这个班上最好看的女孩从来不正眼看我们,傲慢的脚步总在我们眼睛里走进走出。我们自有办法吸引她的目光,趁课间操拥挤时,一张写着“木雕泥塑”四个大字的白纸贴到她后背上。同学们很奇怪,一贯严肃的黄小清竟穿了件新潮的文化衫。从来不看我们的黄小清哭过之后狠狠地瞪我们,我们沾沾自喜地争论着,看了你三眼,看了我四眼。
她送你的?
小四支吾起来。
黄小清的背面却是小四的照片,粘在一起的两张照片一展开好像合影,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
我们数着班上的女孩,随便给她们贴标签、排座位,还说用一瓶胶水就能把班里的女生粘过来,这样简单的方法就能和别人建立联系?正在打赌的时候,躺在地上的人一下子给解决了世界难题。
珍贵的邮票被撕破谁都后悔,我们后悔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扶起地上这个人还是让他躺在那里永垂不朽,突然冒出来的小四和女孩一下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躺在地上的老贾脑袋凉飕飕地接通地气,脑袋变大,思维清晰,这帮蠢小子怎么看不清女同学的长相呢,长着两只眼睛有什么用?老贾不服气地从地上爬起来,坚决地说,吕娜娜最漂亮,她在我们班排第一。手好看,腿好看,胳膊好看,头发好看,脸最好看,红彤彤的像个大苹果。
嘎嘎嘎,嘎嘎嘎,还有什么地方好看?这群公鸭子嘲笑这个脚跟还没站稳的家伙。老贾的脸红了,立即从千山万水扯回原来的话题,怒道,赔猴票,你们这些熊孩子。
2
在去邮局的路上,我们吹胡子瞪眼,就像拥有全世界,身边跟着几百号人。这个全世界其实就我们三个人:南驴,小四,牛头,身边匆匆而过的是理都不理我们的路人。三个人手握一管巨大的粗笔指天画地,不施展魔法,蓝天上怎么会飘着白云?然后我们吹了口气,天空中的白云开始变化,有龙有凤有老虎,还有一只大公鸡。
集邮门市里面到处是晃眼的邮票,我们心底的颤动就像暗恋已久的女孩推开教室的门,得多少钱才能把它们放进集邮册呢?我们扳着手指头反复计算,心就像惹恼了马蜂一路狂奔。
现在,光鲜的邮票变成了俗脂俗粉,昨天的残酷洗礼让我们爬上更高的档次,我们直接问,有没有猴票?
那年月买东西的要看卖东西的心情,何况是紧俏的邮票,穿绿制服的女人不高兴地说,猴票?我都没见过几张,全给我们局长撕去了,贴在他亲朋好友的脑门上。
切,我们想,又不是一封信,贴上八分钱邮票就能到达任何地方。
邮局门口、文化宫、工会大楼边上的邮票贩子嚷嚷道,猴子,猴子,我们也要猴子。他们蹲坐在那里,蹲出十二生肖的模样,有鸡有猪有狗有老鼠,就是没有猴子。手中的邮票变成钱又变成邮票,这就是他们变戏法一样来回折腾的生活。
猴子排第一,那老鼠怎么办?
这事得问北京的集邮总公司,我们路边的小老百姓哪里知道。
给你们一版虎票吧,你看这几十只老虎站在一起多威风!
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就是三只小老虎,我们神气地说。可是走在街上面没有一点精神。
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多亏卖冰糖葫芦的老头这一嗓音,否则一张邮票边上是另一张邮票,一个人边上是另一个人,人群之中哪有我们的道路和方向。
酸吗?我们问。
酸!
甜吗?我们问。
甜!
老头笑道,有钱,不买好东西吃,你们真傻。老头哪里懂得孩子的心思,几句话馋出满嘴口水,我们才有花钱的勇气,那可是凑了几天的钱啊。
卖西瓜的老头招了招手,过来,过来,西瓜不酸,又大又甜。他当着我们的面拍了拍一颗西瓜,又拍了拍第二颗,清脆的声音就是战斗号角,我们捧着肚皮一口气冲进西瓜地。
我们啃着西瓜举着冰糖葫芦钻进人群,我们听到的锣鼓声就来自这个耍猴人。在集邮门市边上几个邮票贩子说,不年不节的,肯定是耍猴的。纸上的猴子都是假的,真猴子来了,还不快去?
耍猴人吹着哨子,小猴子跟着节奏踩竹竿、钻火圈,休息的时候,小猴子托着帽子四处敬礼、讨钱,毛茸茸的身体蹭来蹭去,不给钱它就吐唾沫、翻白眼。
在这个开心的地方,除了笑,我们最想解掉猴子脖子里的绳子,那是一条长长的领带。那个头发油亮、手提公文包的中年人也有一条长长的领带,他愁眉苦脸地站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就被猴子逗得咧嘴大笑。
耍猴人收摊子了,我们还跟在后面,没有了观众,耍猴人与猴子十分亲密,像父子?手中挥舞的鞭子是父子交流的方式?
比儿子可靠,儿子长大就跑了,可猴子呢,你可以在它脖子上拴根绳子。
后来,耍猴人被问烦了,挥了挥手,去去去,不好好学习,也想跟我学耍猴?不好好学习的猴子都被关进动物园了,连耍猴的资格都没有了。
动物园里的猴子怎么啦?也很可爱!那天下午,我们一直呆在动物园里,我们经过老虎的笼子前,看见太阳下几只老虎无精打采,对我们的招呼一点兴趣都没有。猴子山前,我们忍不住笑起来,就像我们不是寻找这些猴子,我们在寻找自己的笑声。我们指着一只猴子笑起来,又指着另一只。这一只像张老师,那一只像李老师,蹲在猴子山上最高处的那只像校长。小孩子嘛,都有双明亮的眼睛,大大的,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在动物园里把猴子看成了校长,看成了张老师李老师。在漫长而困乏的夏日午后,几个人躺在动物园里睡着了,梦中我们找到了猴票。
这天是老贾最高兴的一天,他哼着小曲到了约定地点。我们当着老贾的面开始表演,敲打着嘶哑的锣鼓,那是从旧剧场搜寻来的,我们使足力气,把能响的全敲响,不能响的随手扔到一边。南驴用镊子一片片取出护邮袋中的猴票碎片,用魔法胶水粘在一起,然后一跺脚使劲吹上一口气。
3
几只鸟儿眨了眨眼睛,掠过神秘的黄昏。满心期待的老贾走进南驴家的后院,看到一只奇怪的动物在鸡笼子里来回折腾。
他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一只猴子。几个家伙得意地笑了一阵子。
老贾不知所措地问道,那鸡呢?
我们捂着嘴扒在老贾耳边低语,可是老贾转身就走,说你们耍我,我不喜欢猴子。
三个人摊着手,嘻皮笑脸,我早说过了,用耍猴子人的招数对付老贾不管用嘛。
昨天,我们三个人焦急地等待天黑。平常天不是这样黑的,也不会黑得这样慢,就像天上掉下一只大笼子,咣当一声笼罩大地。
我们在猴子山下躲躲闪闪,那只调皮猴子吃完香蕉就乖乖地躺着,期待有人给它挠痒,这就是麻药的作用。
锁是为难大人的,根本锁不住无拘束的少年和他们的一双巧手,南驴鼓捣着两根曲别针打开了猴子王国的大门。在动物世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生怕触碰机关被关在里面永远做了一只动物。
我们硬生生地把一只迷糊的猴子从动物园拖进人群,得意洋洋告诉老贾我们宏伟的计划,要让猴子进化成人。
几双手就像几根绳子挂上老贾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笼子前。见老贾不相信那些鬼话,南驴就掏出一块面包和一本《进化论》,说这就是进化药和说明书。
有东西吃,鸡笼里的猴子安静地开始进化。南驴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几句话做出保证,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把它变成一张邮票。
在夜色中,这只鸡笼被搬上板车拉进校园,上面盖着南驴家的旧窗帘。我们努力躲过所有眼睛,可没想到校长正在校园里巡视,不过我们也不怕,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近视眼。
那条两排水杉围出来的小路通往学校后院,老贾和他爸住在那里。
校长站在路的尽头,一眼看去如同挂在水杉树上面。在自己的地盘上他很威风,粗声粗气就像一只老虎,一走出学校大门却矮了,买肉买菜都让老婆去。校长问我们,你们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南驴说,老贾奶奶病好了,我们接她出院。高度近视的校长并不喜欢眼镜,眼镜架子遮了高鼻梁,还遮了他的大眼睛,不喜欢戴眼镜的校长能把张老师认成李老师,把王老师当作赵老师,把赵老师的老婆认成自己的老婆,也没人敢吱一声。
老贾顺着布帘的缝隙朝鸡笼子里看去,可不,里面真的坐着老贾的奶奶呢。本来南驴说笼子里是他奶奶,他很不高兴,现在却不由得叫了几声奶奶。后来,当奶奶从农村来看望孙子的时候,老贾越看奶奶越像一只干瘪的猴子。
校长彬彬有礼地问候猴子奶奶,猴子奶奶仍叽叽歪歪的,校长很是感慨,人一上年纪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校长继续巡视校园,那种身强力壮精气神充足的感觉就像冬天温暖的大棉袄。都夏天了,为什么还想起大棉袄?校长正在奇怪,突然那个大棉袄解开纽扣,里面包裹着一个丰满的女人。他推开一扇隐秘的房门,那是另一个世界。
长大后就考北京电影学院,几个人夸奖老贾的表演才能,老贾问是北京邮电学院吗?他才不喜欢表演呢,他喜欢一座满是邮票的大学。他指着校长的背影说,你们不知道吧?校长珍藏着不少邮票啊,他是个集邮爱好者。你们见校长室整天关着门,拉着窗帘,其实他在里面呢,陪着他的邮票。
4
我们上完课不再追赶足球,渐渐远离这个跑得太快跑掉了眼睛的运动。我们躲过老贾父亲疑惑的眼睛,缩在老贾家的后院逗弄猴子,递过去一根香蕉,就可以把手放在猴子肚皮上数它的心跳。几个蹩脚的训猴者没能把猴子变成人,自己却慢慢变成了猴子,上课的时候抓耳挠腮,然后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睡着了。
老贾父亲是个三心二意的历史老师,养活一家人十分吃力,除了骑自行车回乡下看望老婆种几亩地,他的方法就是躲在武侠小说中,用刀枪剑戟代替柴米油盐,根本不会在意后院有一只猴子几只鸡,那天猴子跑了全是因为老贾的奶奶。
那天黄昏,老贾的奶奶从乡下过来,在后院撒了一把粗粮,却看到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老太太老眼昏花,十分担心黄鼠狼偷光她的鸡,一紧张那只手就触碰到鸡笼的开关,窜出来的东西速度之快,把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以为遇到了鬼,两条老寒腿瞬间充满青春活力,三步两步就躲回屋里。念完几千遍阿弥陀佛,她想着咒语已把世上的鬼怪全都送进地狱里了,跪在地上的她抬头看到自己供奉的观音菩萨长一脸长长的胡子。
她哪里知道慌乱之中进了儿子的房间,又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仍不管用,就用一把刀理去菩萨的胡须。马恩列斯毛像没有了胡子,后来老贾就挨了一顿揍,老贾父亲揍着他儿子,感觉揍着揍着他就长大了,屁股上的肉变粗变厚了。
那只猴子先是在校园里四处溜达,后来钻进一间后门大开的教室,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捧着一本书正着看倒着看,书上的香蕉却就是不掉下来。
当时没人注意这个不速之客,认真学习的学生正在寻思如何逃跑,逃出课本逃出教室逃出学校。可是教室外面是操场,操场边上是高墙,高墙被一扇大铁门紧紧锁着,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要跑也得让那些成绩好的女生先跑,她们一动不动地坐在课桌边装斯文,认真学习的样子让我们十分生气,前些日子晚自习的时候就把癞蛤蟆塞进她们课桌的抽屉里,吓得“木雕泥塑”女生在操场上跑了三圈都没有追回来。既长得好看,学习又好,怎么也得让她们第一个跑进黑暗之中。
现在呢,校长正沿着猴子走过的路线巡视,他像猴子一样隔着玻璃偷窥每一个班级,然后来到那间开着后门的教室。
这位同学,不好好学习,东张西望做什么?校长问。
捧着书本的猴子挤眉弄眼,一点也不安分。
校长火了伸手要揍,猴子便跳上课桌让他大吃一惊,从那龇出来的牙齿,他判断这不是他的学生,在这所学校里,别说是学生,就是老师也哪敢冲他龇牙?
惊慌失措的校长和老贾的奶奶反应一样,这个无神论者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有鬼”,掉头就跑,慌乱之中将教室陷入一片黑暗,不知道是谁触碰了电开关。
早想跑出教室的学生抓住了机会,叫着鬼鬼鬼,跟在校长后面撒开腿跑,他们嘴里喊着鬼,心里却一点鬼都没有,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南驴笑得肚子疼,他从叫嚷的人群中被拉出来。猴子,是那只猴子,它喜欢我们的早读课,竖着耳朵听读书声,果然进化成人啦!
我们离开操场上跑步的大部队,一口气追到校长室,那只捣蛋的猴子当了几天学生,还没当上老师,正坐在校长的高大椅子上摇晃,它想一步到位。
校长跑步啊,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学生?几个晚间锻炼的老师打着招呼。
这时,校长已围着操场跑了好几圈,他回头一看,果然身后黑压压一片学生,就很不高兴地说,我跑步,你们跟着干什么?
学生们回答,我们也跑步,校长!
校长说,跑你们个熊,你们都跟我来!
校长虽然疑神疑鬼,但毕竟是无神论者,跑出一身汗后,他脑子清醒多了。他带着几个老师和校工,打着手电在校园里四处寻找。
猴子,有只猴子,爬上墙跑了。几道手电光扫到晃动的树枝。
校长很是疑惑,又不是动物园,哪来的猴子?他回忆刚才的情景,那家伙头上脸上都是毛,真的像是只猴子。
5
十几本厚厚的集邮册是个隐秘的世界,每当校长关上门窗欣赏藏品时,藏起来的岁月就会发出光芒,照亮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学校长。
可是那一天,校长突然发现自己的生肖邮票单单缺少了打头的猴子,其他的猪马牛羊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校长室的门窗抽屉都锁得严严实实,虽然校办主任有备用钥匙,可那是个忠心耿耿的人,校长想了又想,并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把集邮册转移,校长想。他从学校前院走回后院,又从后院回到前院,在校长室和自家的小路上走了两个来回,十几本集邮册就换了地方。
老贾还以为校长抱着教材呢,热情地上前去帮忙。校长说,你走你的路,我自己来。
这天却是老贾最高兴的一天,他哼着小曲与一头汗的校长擦肩而过,来到约定地点。我们当着老贾的面开始表演,敲打着嘶哑的锣鼓,那是从旧剧场搜寻来的,我们使足力气,把能响的全敲响,不能响的随手扔到一边。南驴用镊子一片片取出护邮袋中的猴票碎片,用魔法胶水粘在一起,然后一跺脚使劲吹上一口气。
八分钱的面值,毛茸茸的黑猴子,迷惘的眼神,老贾反复掂量着,然后小心翼翼放进自己的集邮册中。这张1980年的邮票,硬生生挤歪了我们1990年的生活。
真的吗?他问。
假的!我们回答。
假的吗?他问。
真的!我们回答。
那瓶胶水高价卖给了老贾,我们让他把吕娜娜的照片粘在一起,然后找南驴吹上一口气。我们说,管用的,往后吕娜娜只喜欢你。
人情来往
1
刘玉的妈妈死了,花圈从门前一直摆到街道上。这条鲜花盛开的小道,可以迎来,也可以送往,刘玉妈妈要从这里启程。
灵棚迅速搭建起来,唱戏班子摆出家伙,敲的敲打的打,哀乐很响亮,从阳间响到阴间,为刘玉妈妈铺好阳关大道。
天太冷。每年三九四九都是死老头老太太的季节,他们的岁月活得太深了,不再留意人间,要到天堂去逛。
刘玉的妈妈活过了八十多岁,是喜丧。
他的第一阵子哭喊牵心动肺,哭出来的是眼泪,喊出来的是痛苦。他喊道,我的妈呀,就扑倒在地。身体是母亲给的,母亲走的时候,不自觉就撕扯了他一下。
第二阵子哭喊像叹息,我没有妈了,他想。每个人都会没有妈的,他又想。有妈的孩子,有个来处,没妈的孩子,只有归途,每个人终究要朝那个方向去的。
第三阵子哭喊就像是吃肉,嘴吧嗒一声肉没了。吧嗒一声,他妈妈殁了。
短短的时间,刘玉摸透了哭的技术,他突然感觉浑身轻松,如同身上搬走一块石头。这是喜丧啊,他告诉自己,于是他不哭了,但是也不敢笑。毕竟死的是他妈妈,不是隔壁老王的妈妈。
这老太太真烦人,刚放下碗就说自己没吃饭,一个故事反复讲,整天叽叽歪歪的,照顾不到一点就生气,混在一堆小孩里能在叉路口走出四个方向。在日渐老去的岁月中,老太太开始返老还童,在鲜花盛开的道路上,一支长长的白色队伍缓缓移动,为她送行。
刘玉列出一张人情来往的名单,叫何黑马负责通知。何黑马好酒,有酒的地方他都喜欢去,一张大脸经常出现在各种红白事宴上。何黑马认真负责,如果名单上有只老鼠,他一定喝了几杯酒后找到老鼠洞。
他用左手拍着自己的右脸说,刘玉,你放心,你妈死了和我妈死了一样。所有人我都会把他们找来,所有人都应该给老太太跪下,磕个头,送个行。她哺育你的恩情,也是哺育我们的恩情,给我顶白帽子,我先去磕头!
膝盖已发疼,何黑马却跪在老太太遗像前哼哼唧唧的就是起不来。旁边的刘玉一愣,虽然他们是好同学,他死了妈,何黑马也不至于这样伤心吧?他用力扯一把,对何黑马说,快去通知人吧。
2
接到何黑马的电话,李阳正参加小孩舅的生日PARTY,唱歌的声音太吵他听不清,就大声问,你说什么?又问,谁死了?接着又问,刘玉死了?最后他才听清,是刘玉的妈妈死了。
何黑马说,刘玉叫我通知你,下周四正吊。
李阳很奇怪,通知我,我和他没有来往啊?
何黑马说,我不管你们有来往没来往,我只是按名单打电话。
李阳眼立了,那好吧,等我唱完歌,回家查查来往单子再说。
何黑马说,人家死妈了,你还有心思唱歌?
其实李阳并没有心情唱歌,就小舅子的生日礼问题和老婆开战了,他说给五百吧,老婆说太抠门了,现在普通关系都五百。
老婆总想在娘家人面前争个面子,这个他理解,可是钱不理解,一个月就那么点儿死工资,想偷啊抢啊骗啊,他这个胆小鬼又做不来。最终还是儿子平息了战火,说他们两个大人真没出息,他愿意从过年的压岁钱中贡献几个,给舅凑个888。
他想多唱几首歌赚点差价回来,吃得白胖的小舅子却问,姐夫,你怎么唱得这样悲伤,就像是哭丧?
李阳一惊,以为心中的怨恨露出破绽,忙点了几首欢快的歌,并且自我解嘲道,不但哭丧过,还赚了钱呢。
那人是一次酒场上认识的,是朋友的朋友,长着一张大众化的看过就忘的脸,李阳已想不起他是个英语老师,还是个卖电动自行车的,还是个什么作家了。
那人在酒桌上报告了儿子要结婚的喜讯,一桌子人就起哄,说摆喜酒的时候今天在场的一个都不能少,后来玩笑竟成了真,没几天他就接到喜帖。
饿了两顿饭,菜没比平常多吃,酒倒是喝了不少,出去撒泡尿就摸进一家办丧事的场所,李阳还以为KTV开始了,接过哭丧人的话筒就唱。平时一苦闷,他就喜欢唱歌,边上有人递过孝子的两百元打赏钱来,称赞他嗓音不错,一听就是吃过苦的人,孝子在灵棚里听得悲伤不已。
3
中年男子李阳是工薪族,每月工资勉强够糊口,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扶持,中间还有人情来往。一接电话,不是孩子结婚,就是老人去世。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头牛,被人情来往牵着鼻子,一会儿去田间地头,一会儿去屠宰场。上大学、娶媳妇、过生日、买房、乡下亲戚猪下窝,都要请吃酒。风俗习惯像一条五千年的河流,从上游淌过来,每个人顺流而下,否则会被呛着,会被淹死。
那天中午和晚上各有一场酒,中午是给老贾送行。老贾说,死了就死了,非得逼着活人受罪一场。几十年没见的姑妈死了,老贾从东北坐了几天几夜火车,赶到姑妈家扑在灵前哭了一场,马上又得风尘仆仆赶回去。
老贾的牢骚让李阳昏头胀脑,晚上去吃小孩满月酒,他就出了洋相。他没搞清晚上那家饭店同时在办三家喜酒,去了坐下来就出份子钱,主家说请了个李洋,来了个李阳,不是刚刚好吗?
当听说请的李洋是个杀猪肉的,李阳十分恼火,他长得不俊,但总比一个杀猪的要好看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道,我要是个杀猪的,那猪还不得排着长队给佛上香?
李阳坐到第二家席上,接过红纸就写了个内收,被当成吃白食的险遭痛打,正主的一声招呼,才使他免受皮肉之苦。正主站在大厅里招手叫道,我们家的喜酒在这边啊,你快过来呀。
虽免受皮肉之苦,却挨了一通臭骂,之后正主带着他去讨说法,三家人直播了一场三国演义,砸坏了桌椅板凳,盘碗碎得劈里啪啦。何黑马拔刀相助,打来电话说,明天你坐我的车吧,咱们买个花圈送去!
李阳说,打个架又没结仇,送的个狗屁花圈?况且,一个花圈好几百块钱呢。
何黑马说,你扯鸡巴哪了?我是说刘玉的妈妈死了,咱们是同学,要提前过去啊,给送个花圈。
李阳知道自己搞错了,牛头不对马嘴,他说刘玉是同学,但我查过人情来往簿子,我和刘玉并没有来往。
何黑马嚷嚷道,你不来我不往,那和猪狗又有什么区别?你以为,人情来往就图几个钱吗?三百五百,就能发了财吗?人活着,不就图个人情,图个来往吗?
这屌爷,刘玉死了妈,咋搞得你这么上心?李阳气得把手机扔到一边,扔到一边的手机里,何黑马仍振振有词,我们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忙又累,朋友同学也只有在红白喜事上见个面。若断了来往,你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4
李阳鬼使神差地掏出五百元,网站年会接待人笑了,拍着大红簿子说,这是签到簿啊,不是喜礼簿,你今天放心吃喝,我们还给你发钱和纪念品呢。
原来他在网上发泄的苦闷被评了个最佳原创奖。
这不是个需要记住名字的地方,因此虚拟的网络比现实生活要轻松些,网名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人就像被风吹了过来,然后又在风中消失,根本不会拖累别人。李阳和身边的美女聊得热乎,还把头伸到美女怀中看人家手机上的照片,没有什么人情牵挂,年会活动的酒喝得特别香。
可当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何黑马的名字时,心情立即变得一团糟,就像一条毒蛇爬过。
这屌爷,简直是个幽灵,我刚刚唱个歌,刚刚喝个酒,他就又打过电话来,李阳你在哪里啊?
何黑马口齿不清,显然喝了不少酒。他说,你和赵四败的名字,我已经从花圈上去掉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任何人交办的事情,我一定要给办好的!
你把赵四败的名字写在花圈上我不管,可我没委托你什么事情啊?他大声问。何黑马却已经挂断电话。
这屌爷是不是打错了电话,或者把张三的事情记到李四头上了?他这样想,但又不能肯定,一桌子菜便失去味道。美女在他耳边说话,他一句也没听清楚。
“霸王别姬”端上来了,一个英雄即将告别一个美女,名字听起来荡气回肠,其实也就是甲鱼边上趴着一只鸡。吃,吃,吃,一桌人舞动筷子,一转眼功夫,就撕噬一段悲壮历史。
李阳推开碗筷,拎着奖品撒腿就溜。年会接待人笑了,这个人肯定得了人情来往综合症,害怕饭后出礼,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家住在18楼,人称18层地狱。买时图便宜,买后他也不后悔,只想哪天两只白眼一翻,直接进入状态省得实习了。
电梯按不停,李阳歇了五次才爬到15层,看到红灯一闪,他急忙钻进电梯,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电梯直降一层。电梯门打开了,站在电梯门前的修理工,让他快出来,电梯贵体欠安,需要修理治疗。
这个月他已经吃了三场喜酒两场丧酒,他喘着粗气从柜子底下翻出丧礼簿来,掸了掸浅蓝色的封皮,重新一张张地翻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威武的男人名字,柔软的女人名字,张牙舞爪的名字,沉默不语的名字,趾高气扬的名字,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看久了便幻化成一张张的脸。
前天他已经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刘玉这个名字,他就说我爸去世,他装蒜不来,他妈死了,叫我去没门儿。
5
周四上午,难得的好日子,李阳的电话又响了。何黑马说,今天是刘玉家的正日子,你坐我的车去吧,省得你花钱打的。
正常情况下,只要不是喝酒时间,何黑马的舌头和声音是柔软的。
好,啊不,李阳听见自己回答得生硬而古怪,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不坐我的车?何黑马大声问。哼,我还能省点油。何黑马啪地挂了电话。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冬日上午,何黑马开着汽车,听着音乐,去刘玉家吊丧。
哀乐响亮,三四个吹鼓手鼓着腮帮子紧跟节奏: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只有这时候,亲戚朋友才有了聚会的理由, 难得见面的人又见了一面,联络疏远多年的感情,然后又退回到过去。一切只是昙花一现。
五颜六色的亲友统一披上纯洁的白布,就像拜访天堂的云彩。有人的眼泪是哭出来的,有人的眼泪是挤出来的,有人只是眼睛上抹了口水。
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抽抽噎噎,有人只是吧嗒着嘴。
白布一裹,所有人都是悲伤的模样,心里都明白,哭丧只是一场表演。
刘玉家门前闹哄哄的全是出礼的人,账房先生埋头在丧礼簿上写名字收钱。老鼠洞中的老鼠接到何黑马的通知,也赶了过来,蜜蜂和苍蝇没有来,不知道是季节的原因,还是因为交情不够。
何黑马在灵堂拣一顶白帽子,整理一下扣在头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放开嗓子大哭几声,王老伯母啊,天堂真美丽,你要一路走好。旁边的同学踢他的屁股,压低声提醒,不是王老伯母,是他妈刘老伯母!
取下孝帽子擦了一把汗,何黑马只得重哭一次,他大叫着,刘老伯母,瑶池添座,蟠桃赴会,天堂真美丽,你一路走好!
哭丧是个体力活,昨天哭过王老伯母,今天又哭刘老伯母,明天要哭的是李老太爷,这个可怜的人整天泡在酒水泪水中,日子过得志得意满,而又不知所措。
他抽着烟四处溜达,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又想到了李阳,便在哀乐声中拨通电话,喂,要不要我给你代礼?人家叫我通知的人,我都要通知到,人情来往就这样。你不来我不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按我们这里的风俗,丧事一百天之内可以补吊的。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上午,有个中年男子在太阳下面接了个电话,头突然发晕起来。一个月六七场喜事丧事,他这只破船已承受到了极限,即将沉没。
他扶着墙泪流满面地大叫,妈的,妈的,妈的!
一个过路男子听到他边哭边叫妈,很同情地过去扶了他一把,说冬天嘛,家里有老人去世正常,别太伤心啊!
他回答,我妈活得好好的,是刘玉他妈死了!
过路男子问,朋友的妈死了,你哭得这样伤心,你们的关系一定很铁?
他拼命点头,是的,很铁,很铁啊。
6
老太太死了,还帮他还了高利贷,这就是妈妈的作用,刘玉快乐地数着钱。
前些日子,他被债主绑到荒岛,鼻涕眼泪淌了一脸。从此,他嘴上再也不敢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何黑马说,你叫通知的人,我全通知到了,李阳不来,可不能怪我呀。
刘玉递过去一根烟,两个人点上了,火星一闪一闪的。
李阳来过了!他是我发小,怎么会不来?他爸死时,我出了一千块,还亲自过去,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他要是不来,一千块钱就算了,但我得把他带到我妈坟前,收回那四个响头。
何黑马说,我通知他四五次,他都支支吾吾的,这事那事的,再三推脱。
我自己打他电话的,没有叫你通知啊。刘玉说。
何黑马掏出单子,你瞧,这不写着吗?
刘玉看了看,说你通知的那个李阳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黑马说,大高个,瘦,戴着眼镜。
刘玉说,错了,小个子,胖,视力二点五。
咳!叫李阳的人太多了,那个疯狂英语的创始人也叫李阳,你怎么不通知他?
哈哈哈,一阵子嘲笑声,真是他妈的一场喜丧!
刘妈妈笑眯眯地挂在灵棚上面,经照相馆放大润色加工,路人老远就能看到她快乐幸福的脸。现在她正式启程了,先去“赴汤蹈火”,火葬场的烟囱等着她呢,再去“入土为安”,刘玉准备把老妈埋到老家祖坟。接着要去的地方才是天堂,刘玉请来一帮出家人,说我多加几个钱,你们用力起度,一定要把老太太从地下送到天上。
出家人盯着钱,把木鱼敲得眉开眼笑。
7
中年男子李阳躺在医院病床上,医生说你得好好住上几天,你病得不轻啊,心脏也有点问题。当护士挂好水,点点滴滴的记忆便流进身体,李阳拨通了电话,何黑马,你帮我补上五百块礼钱吧,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和刘玉有来往。
何黑马说,别人上的可是一千啊!
又涨了五百?李阳大叫一声。
马蚁,本名张同远,江苏人,现居北京。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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