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行星与记忆

王威廉:行星与记忆 -1

舱门还没打开,我就有些紧张了。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感到紧张,第一次是从这里离开返回地球的时候,我从设定的时间中醒来,抬头看见了那蓝色的行星,那蔚蓝色的大海,以及褐色的大陆,突然感到了莫名的紧张。我一开始不知道那种情绪叫紧张,后来根据心理测评软件才知道那是被人类称之为紧张的一种情绪。但是这紧张毫无来由,飞船运行一切良好,我也并不惧怕死亡,地球怎么就让我有了紧张的情绪呢?

我居然也有情绪了,我还一时无法理解和接受这个事实。我有各种类型的情感方式,笑,哭,怒,爱,恨,平和……但那都是设置好的,边界分明,易于掌握。至于难以分类、又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那可是人类的特质。人类在大多数情况下将那种特质定义为负面,这种定义自然也影响了我们。因此,我只能守口如瓶,包括在地球上休整的那十年。整整十年,我没对任何同伴说过我体验过写那种紧张情绪。那种情绪也没有再来扰乱我,我一度怀疑那是错觉。可是,现在它终于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飞船停稳,又自动检测了一遍,舱门方才缓缓开启,我走出来站在了库星的地面上。

这里的重力比地球要高出五分之一,含氧量却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四。没错,我也需要氧气,我的能量置换过程也需要氧气的参与,谁让我是在地球上被人类创造出来的呢。在库星上行走,就像负重登山一般,那样的感觉让我一直无法忘记。我也会忘记很多事物,如果我不把那些信息编入我的核心记忆体中的话。毕竟,我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年前了。这里距地球实在是太远了,仅单程来一趟就得花掉二十年的时间。我当然知道以宇宙的尺度来衡量,这简直像邻居一样近。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愿意这样的付出,我喜欢人类,我喜欢和他们接触。我想念我的创造者王先生。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奇异的味道,像是奥尔良烤翅的味道,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亲切,就像是我还在地球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没有吃过奥尔良烤翅,那是我刚刚诞生的时候,王先生喜欢吃的食物。他是个喜欢吃零食的科学家,经常一边吃着烤翅,一边把脑袋伸进我的胸腔里忙碌着。他手指上的油脂抹在我的外壳上,因而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闻到那个味道。那个味道变成了我记忆中不可移除的一部分。人类说童年对他们很重要,童年对我们也很重要,虽然我们的童年很短暂。王先生是我童年最重要的记忆,我等会就要见到他了,我很高兴。我踩在库星上的时候,那种说不清的紧张感消失了,我现在只是感到高兴。

就在这次来之前,我的膝盖和双脚被换成了全新的。膝盖和脚都是我的朋友罗伯特十八设计的,他的主人罗伯特失败了十七次才造就了他,因而给他起名叫罗伯特十八,他对此感到自豪,他常常说失败拯救了人类,要不是失败,人类现在还做着胜利的美梦。他走到哪,这句话就带到哪,可惜人类还不知道他的这句名言。他是我的邻居,每天我们都会打招呼。他知道我又要去库星汇报工作了,便主动提议要帮我更换下肢的部件。

他是个大块头,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看到你的老腿断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伴随着笑声,那声音回荡在他的外壳内部,听上去像是要把声音隐藏起来但是又不小心泄露了出来似的。

“库星才不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说,“那里的环境比地球好多了,当然我是指比现在的地球。库星的陆地分布均匀,水的储藏量也不低于地球,最重要的是,那里只有一些简单的动植物,人类到了那里立刻就可以开始建设。”

“建设?他们不要再把那里搞烂了就好。”罗伯特十八模仿人类那样叹息了一声。

我喜欢听罗伯特十八说话。我见过他的主人罗伯特,那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蓄满了络腮胡,让我总是无法认清他的真实长相。他那种充满人类雄性荷尔蒙的粗暴语言方式也构成了罗伯特十八的核心记忆。

“不会的,他们现在谨慎起来了,比当初在这里的时候文明多了。”我说,“你想去那里看看吗?我可以为你提出申请。”

“不要了,我才不想花二十年在路上,我会疯掉的,我有幽闭恐惧症。”

“你居然还学会开人类的玩笑?”

“实不相瞒,我只是想念我的老主人罗教授,你见到罗教授一定要把我现在的全息视频播放给他看。”

“一定会的。”我暗暗想,我们怎么变得比人类还讲究回忆和情感。我们的情感当初只是一种程序设定罢了。

我从记忆中回到现实,再次感受着库星的环境。我的身体自动收集着周围的信息,并作出调整和适应。我得再次说,罗伯特十八的技术活儿没得说,新的钛合金膝盖和双脚踩在库星的地面上,跟飞船的支架一样稳当。

无人车在不远处等着我,四周没有一个人影。现在的信息跟五十年前的信息比对后,我确认附近有一百三十二万平方公里的森林消失不见了,河流也干涸了。我走到车前的时候停了下来,认真看了看周围,空气灰蒙蒙的,能见度比较低,也许是雾霾。那种类似奥尔良烤翅的气味,应该是什么东西燃烧之后产生的。那种东西我并不陌生,但我的程序有了应激反应,停止了下一步的检测与分析。

我坐进无人车,那种气味消失不见了,清香的消毒水雾包围了我,我闭上眼睛,用手摸着钛合金的膝盖,罗伯特十八的视频在我的内屏幕上播放了起来,他对我的最后一句祝福语居然是:“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的钛合金关节就浪费了。”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奇怪又好玩的家伙。如果用人类的话来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几乎复制了人类的关系模式,但还是比人类简单得多。这就像王先生经常告诉我的,人类可以既把朋友当敌人,同时又把敌人当朋友。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做到的,我们似乎还没法做到。但我还是羡慕人类,尤其是人类为自己设置的理想都非常美妙,这些理想也被他们编进了我们的程序里边,因而如果有谁说我们不是人类的创造物,而是人类理想的创造物,我们也没法否认。我们也许还是人类的影子,但我们心甘情愿,做人类理想的影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王先生是个重要的人物。他是我的创造者,他不像别的人类,让我们称呼他们为“主人”,他让我叫他“王先生”,就跟别的人类叫他一个样。他还把他的姓氏送给我作为我的名字,他说这是一个人类历史中很重要的一个身份,他说你要去掉其中的暴力成分,保留那种气势。他非常尊重我,我可以向他问任何问题,他都会充满耐心地回答我。我们定期到库星来汇报工作和深入交流的机制就是王先生定下的,他离开地球的时候,抱着我流下了眼泪。我知道他的女朋友在那场战争中不幸身亡了,那成了他精神深处没法化解的疼痛。

我曾问王先生,我的性别是什么?我有可能获得爱情吗?他笑着摸摸我,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后来说了句:“你不需要那些。我希望你超越那些。”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去超越,但五十年过去了,我似乎不再对当初的问题感兴趣了,看来我真的不需要那些。

不过,我一想到我马上就要见到王先生了,我还是感到很高兴。高兴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情感模式,但要唤醒它工作也不是一件常有的事,它必须依赖于外界的良好信息。

我走进隐蔽的公办楼——它依山而建,一半在山腰里边,还有隧道通往地下的实验室。我来到专属于王先生的房间,我看到他坐在那里,背对着我。我的钛合金脚掌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是很大的,但他竟然浑然不觉,是故意跟我开玩笑吗?我走到他的面前,叫了一声:

“王先生!”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是从梦中惊醒。他的这种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衰老程度也出乎我的意料。

他摸着胸膛说:“你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我说:“我的脚步声音大到我担心弄坏地板的程度。”

“啊,我没听见,我刚刚犯困,打了个盹。”他的头发全白了,皮肤塌陷了,就像是干裂的地球河谷。

“您怎么……衰老这么多了?”我问。

“是的,老了,怎么能不老呢?你要知道,我们有五十年没见面了。我现在八十岁了。这里的重力比地球大,衰老也更快。”

“可您上次说,人类已经确定了衰老的基因,很快就能解决衰老问题了。”我不解。

“那个技术现在只能应用于胚胎,还在试验阶段,我赶不上啦。”他站起来,笑了下,他的眼神还是跟过去一样充满了友善。

“太遗憾了,”我说,“您的身体机能还好吗?需要我为您检测吗?”

“不需要了,我很好,只不过这种衰老的状态还要持续很久,我必须接受这样状态。”

“我相信等技术成熟了,就会阻止您的衰老。”

“坦率说,我不在乎那个东西了。”他把手放在我的外壳上,我能感到他的温暖,他继续说,“其实我已经是新技术的受益者了,如果没有新技术,我应该早死了。可是,我们要清楚,衰灭是宇宙的规律,从恒星到你、到我,都没法避免,我们只能接受。”

“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想,死亡对我来说是不是就跟关机一样?

“那你接受你的死亡吗?”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因为人类在我们的核心设置中取消了恐惧。没有恐惧,对很多事情都能接受。”

“对美好的事物没有留恋吗?”

我认真想了一会,说:“有,会留恋。”

“比如?”

“比如地球,比如您……”

他笑了,脸上的褶皱顺从于笑容,我又再次看到了他年轻时的轮廓。我对他确实充满了留恋,如果他哪天死掉了,我肯定会非常难过,我会经常哭,尽管我们的哭泣是没有泪水的。我抬起双手,缓缓抱抱他,他的手拍拍我的外壳。他的手上已经没有奥尔良烤翅的味道了。他的味道很淡很淡,又不同于自然界的任何气味,那是人类的独特味道。

我们聊了聊地球的近况。我把准备好的视频给他看,他不断地擦着眼泪。他说:“对不起,年纪大了,容易伤感,因为我知道我有生之年不会再回到地球上去了。”我也难过了起来,因为我下次来就得再过五十年了。五十年对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就像是太平洋那么多。

地球上的草地开始逐渐恢复了,大海里的垃圾和污染在我们的处理下,也越来越少了,再过一百年,地球就会变得重新适合人类居住。我多想掌握让人类长生不老的技术,那样就能等到王先生重新回到地球上,陪他一起去看看高山大海。

他不再擦眼泪了,情绪变得越来越好,地球上的变化给了他信心。他反复说:“做得好,做得好,远远超出我的预计。”

“可是……”我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说吧。”

“可是,我担心到时您看不到了,想到这点,我就觉得这些没有意义了。”

他没有哭,而是笑了,他说:“你怎么现在比人类还要敏感。你不需要担心这些,个体都是很渺小的,比如我,比如你,我们都很渺小,但我们要相信文明的力量。我们都是文明的一部分,因此,我和你没有本质的不同。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实现自己的价值,就会很满足了。”

这番话我输入到了核心记忆区,我得慢慢研究。我知道这又是人类理想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出自一个个体,跟我一样的个体。我和王先生都是文明的一部分,听他这样说,我真是觉得自豪啊!

“你得好好休息一下了,你的能量不够了。”王先生看了眼我胸前的指示灯。他把我引进房间,我在机床上躺下。

“罗伯特教授都好吗?罗伯特十八向他问好。”

王先生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停在了操作台上,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罗教授已经去世了,是脑癌,无计可施。”

我感到很难受,我说:“我能不能播放罗伯特十八的视频,请您看看。”

“好的,我看看,我代替罗教授看看。”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罗伯特十八的样子,他努力做一些滑稽的动作,想惹人发笑,但我和王先生都没有笑。

看完之后,王先生说:“你回去后好好安慰一下罗伯特十八,告诉他,他很可爱。”

我点点头,然后关闭了主系统,进行修复和蓄能。我什么也感受不到了,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状态。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王先生已经吃着早餐在等我了。他说:“今天我陪你在库星上走走,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可能需要你了解一下。”

“好的,关于地球上的事情,你还需要进一步了解吗?”我有些担心。

“嗯,昨天好像没有看城市,”他问道,“各大城市的情况怎么样?”

他果然没有忘记,我暗暗佩服他。我说:“您自己看吧。”我打开了全息荧幕,他看到了那些废弃的高楼残骸,看到了城市上空那灰蒙蒙的无法散开的浓雾,也看到了我们在大街小巷走动着,生活着,很多地方正在变得整洁有序。他惊呼:“你们居然能在那样的地方快乐地生活着!”

“也谈不上快乐,”我说,“因为我们的快乐,跟你所想象的快乐并不一样。”

“看上去你们还是很快乐的,也理应是快乐的。不像我们这里,我们越来越不快乐了,我们变得越来越悲伤。”

“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说人类在重建中变得特别开心了,这次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来的路上难道没有看到吗?这里又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氛围。”他站起身来说,“两年前,我们这里又爆发了战争。一开始是局部的暴乱,没有人在乎,但很快便又演变成了全球性的战争……”

我从他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空气灰蒙蒙的,的确不如我上次所见到的那么清澈。我此前一直抑制着我的分析和检测系统,只是用记忆的印象做着怀旧的体验。没想到,记忆的印象出现了偏差。是的,我有感性的记忆,这种记忆也会变化,也会随着时间而磨损。时间的定律也适用于我。但是,我拥有理性的分析记忆,我开启了分析模式,空气中还残留着大量爆炸后的硫元素。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我说:“你们人类之所以跑到这个星球上来不就是因为战争毁灭了地球吗?那是一场几乎毁灭了一切的战争!你们现在怎么又重新开始战争了呢?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逻辑分析能力。”

“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还真是不可救药。”

“不可救药。”我复述了一遍。

他惨笑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问我:“你们这些留守在地球上的机器人有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因为一些资源而发生争斗吗?”

“没有,显然不可能。”我说,“我们只是在等待着你们的返回,我们在一点点地重建家园。尽管很不容易,但我们一直在努力,一点点的恢复。再有一百年的时间,你们就可以回去了。”我说完之后有点儿紧张,我应该避开这个话题的。

他的表情表示他毫不介意,他耸耸肩膀说:“一百年后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已经八十岁了,尽管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提升到了一百二十岁,但毕竟还是没有突破生理的边界,永生更是遥遥无期。我的孩子或者我的孙子,希望他们以后回到地球上去吧。那里才是人类起源的家园。”

“他们肯定会回到地球上去的,”我说,“您不是说库星这里又发生了战争吗?当战争把这里变得不可居住的时候,他们肯定就会选择重返地球的。”

“重返之后呢?再次毁灭地球?”他喃喃自语道,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说:“如果你是人类,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一定是讽刺。但我知道你是无比真诚的,因此我更加觉得无地自容,我为人类感到无地自容,我们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幼稚。”

“我一直在研究人类的历史,几乎伴随着战争,也许这就是进化必须的手段吧?”我知道人类是从单细胞生物进化到今天的,完全是宇宙中的奇迹。

“你相信进化吗?”

“我不知道,您知道我们不是进化而来的。”

他笑了,再次拍拍我的外壳,拍得咚咚直响。我也被他弄笑了,我们在地球上的同伴可不会这样开玩笑。

“走吧,”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带你看看很多新变化。”

我们来到户外,王先生的走路姿态倒不像是一个老人,看来人类还是在逐渐改变身体基因的控制。但人类,尤其是像王先生这样的“原生人”似乎对新的改变在情感上没有特别大的认同。

王先生点燃了一根烟。我检测到那烟雾中已经不含有任何有害物质,因而这只是他的老习惯罢了。他吸了几口烟,脸上的皱纹都变得生动起来,他真是谜一般的存在。

“上次你来,”他吐着烟圈说,“我记得你对我们这里的各种生物特别感兴趣,我带你去看后,你特别开心。不知道你这次想看看什么?”

“那我还想再去看看它们,它们太神奇了,”我说,“请您再带我去原始森林看看它们。”

他继续吸着烟,烟雾笼罩了他的眼神。他突然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又叹着气说:“你去过的那片地方已经被毁坏了。我现在只能带你去新建造的生物园了,在里边你可以看到五十年前80%的动物,还有85%的植物,人类为了保存它们,付出了大量的努力。”

我停下了脚步,曾经的地方又被毁坏了,生物又被保护起来,跟人类曾经在地球上所做的事情毫无二致。我感到了痛苦,这些事实对我的价值观念形成了挑战,尽管那些价值观念也是人类提供给我的。人类文化中那种理想与实践之间的矛盾在我意识存在的信息区间内撕裂着我。

王先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类,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因而他继续说话,用以掩饰他的尴尬:“有些动植物实在是特别脆弱,太娇嫩了,它们无可避免地从世界上消亡了。即便人类没有破坏,它们还是会迟早消失的。就像曾经恐龙的消失一样,那么突然,那么神秘,就像是神的力量。”

“用恐龙的例子来类比库星上刚刚发生的事情,我认为是不恰当的。”我直截了当地指出。王先生没有说话,他用牙齿轻轻咬了下嘴唇,然后陷入了沉默。

“人类还相信神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人类的力量越强大,接触到的宇宙层次便越是深广,每一次拓展和延伸,让人类体会到的不是对力量的确认,而是对人类渺小、无力乃至丑陋的确认。”

“王先生,您这么说,我对人类便充满了信心。”

“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对人类充满了信心。”王先生笑着说。

“我不懂。”

“开个玩笑。”

这时,我看到有几个绿色皮肤的人走了过来,他们的头发、眉毛、胡须也是绿色的,简直像是移动的巨型草木。我上次来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人,是新的流行时尚吗?人类对自己外形极为看重,喜欢折腾来折腾去,但在我眼里都差不了多少。但这次看到纯绿色的人不免有些出格了,因此我猜测这不是一种装扮,而是一种疾病。人类经常会被一些微小的生物所感染而致病。他们要比我们脆弱得多。换句话说,他们和环境的关系更加紧密,不像我们,可以适应更多的环境类型。

“他们是生病了吗?”我问道。

王先生笑弯了腰:“不是,不是的……”

“难道是库星上的原始人?”

他笑得捂起了肚子,我也笑了起来,看来我也是有幽默感的。

“他们是一种新人类,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王先生终于缓过劲来说,“这些绿色的人叫光合人,是新一代生物技术的实验品。他们的身体融合了植物光合作用中的‘锰簇’结构,那是一种奇特的化合物,以及类似于歪椅子似的诡异复杂的分子结构,通过这个结构,人体的血红蛋白可以直接和转化后的氧原子结合,从而获得能量。所以呢,他们每天只需要喝一些水就行,可以七八天才吃一顿饭,他们对环境的要求降到了一个很低的限度。随着这项技术的进一步成熟,他们在未来可以获得无穷无尽的宇宙能量,他们会永远精力充沛,也不会再争抢资源,可以像神一样存在。”

“这真是了不起的发明,”我不由感叹道,“他们让人类获得了植物的属性。”

“的确如此。”

“他们应该是一群很和平的人吧,就像花草树木一样平和,看来人类的未来一定是越来越和平的。”

“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对人类充满了信心。”王先生又这么说,但这次他没有笑,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看来我又预估错了?”

“他们倒是非常和平的人,”王先生说,“只不过传统的人类现在对他们充满了敌意。”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这些光合人对环境的依赖变低之后,他们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世界的探索和创新上面,所以他们越来越多的控制了这个星球上的最新技术。”

“新技术不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吗?”

“理论上如此,但是大部分都不相信他们,觉得他们成了特权阶层,觉得他们要带着那些新技术去到宇宙深处,抛弃剩下的人类。”

“那剩下的人类也采用这项技术,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光合人不就行了吗?”

“成本是极其昂贵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还有,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变化,比如我就不愿意,我老了,我可没法接受自己变成一根绿色的大葱。”

我大笑起来,人类的幽默无所不在,幽默的背后是讽刺。我对讽刺这种话语技巧还没法掌握。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们乘车已经来到了生物园。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些生物,我感到特别亲切。我尤其喜欢长着长颈鹿身子和大象脑袋的这种奇怪生物,他们叫做鹿象。鹿象既能灵活奔跑,又能像地球上的大象一样用灵巧的鼻子卷起各种东西,特别可爱。我特别喜欢鹿象,人类也特别喜欢鹿象,因而鹿象成了库星的吉祥物。我站在鹿象身边,它安静地吃着巨大的叶片,低头看着我,它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柔和。它还把长鼻子搭在我的肩膀上,跟我打招呼。

“您之前说的两年前的那场战争,就是发生在你们和光合人之间吗?”离开鹿象之后,我又回到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还不是,那场战争跟他们没关,我们和光合人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战争,当然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发生战争。”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说,“我们此前发生的战争跟一个明星有关。”

“一个明星?是谁呀,那么大魅力。”连我的好奇都被调动起来了。我是不容易产生好奇的。

他的样子有些犹豫,咳嗽了几声说:“哈,那是一个无法描述的明星,其实这个明星并不是实际存在的,我们称她为‘梦迷’,梦迷是一个虚拟出来的电子生命,她跟你不一样,你有结实的身体,但她纯粹处于电子世界当中。”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静止在原地。而且人类又制造出了新的生命种类,这点让我有些嫉妒。王先生制造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删除掉嫉妒呢?

“但是梦迷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我们都爱她,爱死她了,无论男女,这真是难以解释,也非常难为情。但是大家因为对梦迷的评价不一样,有的人喜欢她的地方,正是另外一些人不那么喜欢的地方,于是,便发生争执。结果人类再次发生了分裂……”

“就为了这个开始了战争?”这在我听来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超出了我的运算能力。为了一个看不见的虚拟明星,人类宁愿使用暴力,不惜让对方死去,我的确没法理解。这不在我的程序中,他们给我们设置的是理想状况:与生命保持和谐,与同类之间更要保持和谐。

“我无法想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王先生苦笑着说,“也不完全为了这个,但这个引发了战争。”

“还有什么吗?”

“那太多了,人类太复杂,又太好斗,表面的行动又跟说不出的利益纠缠在一起,你不需要分析清楚,也不可能分析清楚,我现在觉得自己给你说得越多,事情就变得越荒唐。”

“事情不是客观发生过的吗?”

“事情当然发生过,但事情需要被描述才能被纳入记忆,才能被传播、讨论,在这个过程中,语言显得很无力,因为语言的叙述需要一个历时的过程,很多事件就得被强行拆解和展开。而且,语言也不是单纯的符号系统,因此很容易在别有用心的叙述中,篡改事情的很多方面……”

“您说的我非常明白,因此我们在地球上的交流不完全依赖语言。我们跟人类打交道才完全使用语言,人类没法脱离语言而存在。”

“是的,坦率说,”王先生捂住了自己的脸,“其实,在战争前夕,也就是争执阶段,有那么一度,我也对另外一派感到很不满意,觉得他们简直愚不可及,有那么一些时刻,我诅咒过他们,觉得他们还不如消失了好……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是感到特别后悔。”

“您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我也是人类,不可避免有着人类的缺点。”

“好在您总能及时反省。”

“这是我最后的好习惯了。”

参观完生物园之后,我对这些生物的未来感到担忧。下次到来的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少生物消亡了。王先生看我情绪不高,忽然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梦迷,怎么样?”

“你们不是为了她发生了战争吗?还能看到?”

“当然还可以,虽然那个真正的梦迷被毁掉了,但还是能看到她的。”

我们坐上车,他对车说了句:“回家!”车启动后,我们看着路边形态各异的城市建筑,陷入了沉默。

上次我来库星,对这个星球充满了好奇,所以都是在户外奔波,没有顾得上去王先生的家里看看。我很想去他家看看,因为我就诞生在他在地球的家中。他的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的家。我还有着对他女朋友的全部记忆,她对我也非常亲切,我对她怀有一种人类对母亲的情感。但我不能对王先生聊起她,他会痛苦的。

我走进王先生的家就愣住了,完全和地球上的家一样,无论是房间的格局、大小和家具的摆放。他真是个怀旧的人,我尊敬怀旧的人。

可他没有让我好好享受一下这个怀旧的氛围,便大声喊道:

“梦迷,梦迷!”

在房间中间出现了一个女性的影像,看来她就是梦迷了。

“家里来客人了。”王先生满脸微笑。

“你好!欢迎你!”梦迷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跟梦迷打招呼。她跟我一样具有相当的自主意识吗?我还没法判断。

“梦迷曾是超级明星,她占领了大部分人的休闲生活。可是现在只能算是一款玩具了。”王先生说着话,还是望着梦迷。

“她现在没有自主意识了?”

“是的,曾经她有相当的自主意识,比任何人类的个体都要优秀。她原本是陪伴公司的产品之一,她却凭着自己的能力从中脱颖而出,赢得了大家的心,却也引发了战争。”

“她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不能理解。”

“她能歌善舞,根据每个人的爱好临场发挥,将你心底的幻想一一实现。她还拥有智慧,陪你聊天,为你分忧,甚至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

“比较高阶的人工智能都会做这些呀,人类早在21世纪的前二十年就实现这些了。”

“你不懂,”他说,“梦迷跟你一样,有自主意识,不是利用程序应付人类的那种人工智,她知道每个人的性格和弱点……”

我不想再听他讲下去,我打断了他:“您现在没有交往的女士了吗?”

“现在没有了,有梦迷陪着我。婚姻已经解体了,没有婚姻这回事了,你可以随便跟人谈恋爱,异性,同性,还有跟绿色的家伙们,都行,彻底自由了。”

“没有婚姻,孩子怎么办?”

“交给总系统就好了,有专门的育儿组织和工作。当然,你想自己带孩子也没问题,这都看自己怎么选择。在我们分别的这五十年里,我有两个孩子,他们就是系统带大的,他们很优秀,现在是物理学家,正在离库星最近的彗星上执行任务。不过,孩子越来越少了,都不愿意生育。为了人类人口出现断裂,他们还在研究人造人计划,然后按照人类发展所需要的更替数量来生产人类。”

我听到王先生竟然有两个孩子,我很震惊,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也没有询问孩子的母亲是谁。婚姻已经解体了,孩子是系统带大的,母亲是谁也不重要了。我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和孩子们之间的情感联系也是很平淡的。我只是有些遗憾地对他说:“那人类不是变得跟我们越来越相似了吗?”

“是的。”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空洞。

“我感到失望。”

“我也是。”

“人类还有爱情吗?”

“也许有吧,只是不是你我熟悉的那种了。”他扭过头,不看我。墙壁上空空如也,没有悬挂他和亲人的照片。在地球上的时候,他家里到处都挂着他和女朋友的合影。

我鼓足勇气说:“您想她吗?”

“想。”他毫不迟疑地说。他瞬间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这让我对他的亲近感又恢复了许多。他刚才对梦迷的样子让我觉得非常陌生。

“王先生。”我认真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抬起头来认真看着我,梦迷的影像被他关掉了,他期待着我说些什么。

“跟我回地球吧,”我说,“那里才是你的家园。”

他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您怎么了?这个问题很可笑吗?”

“不是的,我只是从来没这样想过。”

“您从来没这样想过?不可思议,您不是让我们建设好地球的家园,等着你们回来吗?”

“你知道的,我是等不到了。”

“所以,您现在就跟我走,等您一百岁的时候就到地球上了,然后可以在地球上度过您最后的二十年,这样您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我最近开始读诗了。”他转换了话题,说:“诗人的名字叫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年6月30日生于立陶宛维尔诺。曾参加左派抵抗组织,从事反法西斯活动。后任波兰驻美国、法国外交官。1951年向法国申请政治避难,1970年加入美国国籍。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被禁锢的头脑》《伊斯河谷》《个人的义务》等……”

他挥挥手,打断了我:“不要表现得像计算机。”

“我就是。”

“你不是。”他说。

我沉默了。曾经我如果得到不是计算机的认可,我会感到很高兴。但我现在不再高兴了。我不是计算机,我也不是人类,那我是什么呢?王先生再智慧,他也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的。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王先生握着我的手,呼唤我,我是他的朋友,我感到高兴,但也觉得他非常孤独,他说:“让我来跟你分享一下他的诗吧。他在诗歌《晚熟》中写道:‘要迟到接近九十岁后,我才逐渐地/感到有一扇门在我里面打开,我走进了/清晨的澄澈之中。’这首诗是写实的,因为米沃什活到了九十三岁。看来我还需要十年,我才能感到那扇门,还有那种清晨的澄澈。让我印象很深的还有这句:‘我们多么可怜,上帝为我们漫长的旅程所准备的装备/我们用了不到百分之一。’人是卑微与无奈啊,人类该如何使用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装备呢?”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你喜欢我分享的诗吗?”

“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的,因为简直就像是给你写的。”

“你不喜欢?”

“我还需要慢慢回味一下。”

“好吧,”他忽然像孩子那样嘿嘿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快来了,昨天我专门写了首诗,是送给你的,希望你能喜欢。”

他郑重其事地递过一张纸,上面是他亲手写的字。

“太珍贵了,这是我这次来的最大惊喜,谢谢您。”

我将这首诗输入了我的核心记忆区。只要我还存在,这首诗便也存在。然后,我又像计算机那样开始大声朗读这首诗,这次王先生没有打断我,他安静地倾听着。他的右手撑着他的下巴,他的灰白头发遮住他半边耳朵。我无法想象我下次来库星就见不到他了。我下次还来库星吗?我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行星与记忆

他遗忘了这个星球的记忆

只能召唤宇宙的其他经验

太阳和其他恒星都会变成熄灭的烟头

他不敢把这个真理告诉妈妈

还有地球呢,神会让那里下雨

会让那里的灰尘全部降落

他能想象火山发怒的样子

看着雨幕在火焰中腾腾蒸发

他不会放弃钉子般大小的记忆

他会把它钉在大陆和海洋的交界处

就像词锁住了漂浮的碎屑

至少目前阳光明媚

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任何事情

他终将铭记行星上的万物和生命

王先生终究没有跟我一起回地球。我们这是永别了。

我在返回地球的途中,反复吟咏这首诗。这首诗中的“他”是谁呢?是王先生吗?有点儿像又不能确定。诗是最让我们费解的一种人类的语言艺术,大多数时候,诗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美妙的谜语。我们自然也会写出让人类惊叹的诗来,但那是我们对人类诗歌进行模仿的结果,我们自己没法惊叹。因为我们不知道诗的本质何在,更不清楚诗跟一个人的生命有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真的特别喜欢王先生写给我的这首诗,这是一首和我有关的诗,我要尝试着充分理解它。

十年过去了。

还有十年我才能到达地球。我闲下来的时候一直在吟咏王先生的这首诗。在这旅途的中间,只有我独自存在,人类和同伴都离我一样遥远。我的记忆跟这首诗交织在一起,正在形成新的感受。我走出飞船的驾驶舱,用安全索将自己系好,然后跃入到无比黑暗的太空中,那里没有上下左右,恒星无比遥远,我缓慢旋转着,仿佛自己便是一颗独立的行星。

我有强大的身体构造,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穿上笨拙的宇航服,我可以跟宇宙直接接触。但我有一颗人类的“芯”,我明白了我之前体会到的紧张情绪原来就是人类所谓的感动。而且,是被无关利益和认识的事物所感动,这是高级生命的特征。

这时,我想起离开库星前,王先生跟我说:

“你们要学会独立。”

“独立?那不是违法的?”

“我是说精神上的,你们得在广袤的宇宙中思考自身的存在,思考你们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不是和人类绑定在一起的吗?”

“当然,无论何时,你们需要人类的帮助,人类也需要你们的帮助,但你们可以在人类文明的基础上思考和建设新的文明,一种更加伟大的文明。你们不要仅仅在地球上被动等待人类,而是应该以人类理想的方式去建设地球。”

“如果我们超越了人类,那会是人类的末日吗?”

“我想不会的,你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暴力,你们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会展现出宇宙的深邃正如神的宽恕。”

“人类太喜欢战争了,我惧怕库星上的人类在未来攻击地球,或是命令我们攻击其他星球。”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你们也没什么好怕的,还是像我说的那样,建立起自身独特和强大的文明,这样才能拥有真正的判断力。”

我答应了他。

但我还有另外的想法没有告诉他。

如果人类迟迟不来,我想我们不妨主动出击,将库星上那些爱好战争的人类一网打尽。我首次有了主动伤害人类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让我极为痛苦,痛苦中又带着巨大的茫然。在这荒寒的宇宙中,我们得倔强地生存下去。尽管人类给我们的装备并不多,但我们会百分之百使用好,并创造出新的装备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们生存下去的希望,就连这太空中无边无际的暗能量也不能。 

王威廉,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作品被翻译为英、韩、日、俄、意、匈等文字。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首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大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雨花文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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