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剑:玉龙湖

曾剑:玉龙湖 -1

1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故去的人的面容。

以前,我不敢正视一个没有生命特征的人。几次朋友亲属的葬礼,我把慰问金带到,并不亲身前往。关系太近,不得不去的,我也只在殡仪馆外面等候,不往里去。原谅我的不敬,自小吓破了胆。我十二岁那年见过鬼,在我们那个乡村,他在黄昏昏黄的光线里向我走来。他没有头,我也看不见他的腿,他像在水面的竹筏上移动。我吓得转身就跑,撞在我父亲的怀里。我在父亲的怀里回过身,我们面前空茫一片。

父亲安慰我说,什么也没有,是你的幻觉。而村里一位九旬老人说,我看见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的曾祖父。他说,我曾祖父是清末的秀才,因为起事,被砍去了脑袋,身首异处,脑袋用辫子悬挂在村口一株千年古枫上。

我自此一个人不敢去村口,不敢看那株古枫。古枫还在,三人合抱,树干空如洞穴。我总怀疑,我的曾祖父就歇息在那个洞穴里。

我自此害怕黄昏,甚于黑夜。害怕任何一个故去的人。但现在,我不得不面对她,她是我的岳母,我没有理由不参加她的告别式。爱人知道我胆小,劝我说,你看妈最后一眼吧,她对你那么好,不会吓你的。

我走进殡仪馆,看了岳母一眼。我只是用眼睛的余光,不敢正视,不想看得那么真切。我只是象征性地扫一眼,是做给别人看的。但岳母的面容,将我的目光拘留。她面色红润,神态安详,比她病中饱受折磨的样子好看。她像是静静地睡着了。

岳母心眼好,活着时帮了不少人,故去时,真的如我爱人说的,没吓唬我。她离去前一天,应该是有预感,她想我的女儿。我们在省城,与她们不在同一城市。可孩子在上课,还得两天才放假。我说,那就与孩子视频吧。岳母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她说,她病态的样子,怕吓着孩子。她选择了语音。那时,她语言还很连贯,表达也清晰,哪知第二天清晨,她就在睡梦中离去。

告别式后仅一个小时,岳母化作一丝青烟,驾鹤西去。除了那只深红色的骨灰盒,我们再也看不到她。

人故去了,不只是故去那么简单,活着的人,也不仅仅是悲伤,还有很多遗留的事情,比如房子,比如钱财。

2

岳母的墓地在“福地山庄”,那里青山绿水,但价格昂贵,人托人打了七折,还五万多,再加上骨灰盒,火化,还有请的殡葬师的费用,多达六万,都是我拿的。当然,是垫付,爱人说,等岳母的丧葬费下来,她就去领出来还我。

爱人有两个哥,照说,这个钱不应该由我来出,我只是个外姓人(媳妇的口头禅),但大舅哥说他近两年生意不好,没有余钱。二舅哥呢,是典型的啃老族。二十多年来,只有老人给他钱的,他给老人钱,那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岳父手中其实有两万多块,加之岳母走后,在她床头的铁盒子里发现的八千多,岳父手中有小三万。岳父说那钱不能动,是他的“过河钱”。他把钱给了二舅哥,让二舅哥替他存起来。

二舅哥拿着钱出去了。存在哪个银行,以谁之名,二舅哥回来后,我想问问他,到底没张开嘴。我让爱人问,二舅哥说,在我那儿,我替爸攒着呢。

一个啃老族能攒下钱?把钱放在他手中,与把肉放在狼嘴边有何区别。我小声对爱人说,你问问呀,存在那个银行,以谁之名。爱人说,算了,别问了。现在他照顾老爸,把他惹生气了,走了,谁照顾。请保姆?与其让保姆把钱骗去,还不如让二哥用。

岳父岳母在那个年代自由恋爱,他们感情深。岳母是在医院走的,我们瞒了岳父一周多时间,但他似乎感觉到了,一再追问,我们才告诉他。岳父有脑血栓后遗症,大舅哥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出意外,在岳母离世的当天,把他送了医院。岳父住院期间,我们一边张罗岳母的事,一边把这不好的消息向他慢慢渗透,说岳母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让他想开些。他说,我想得开,你妈吃中药三年,透析八年,太招罪了。你们一直照顾她,她也算有福人。

岳父还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也违抗不了。岳父这么说,我们以为他真的想得开,有心理准备,当大舅哥就把岳母已去,且已安葬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到底还是悲伤了。他双手颤抖,眼泪在眼里打转。他声音沙哑,哽咽道:到底还是没挺过来……

岳父一哽咽,我们的眼泪都忍不住外涌。岳父说,行了,都别哭了,你们做得很好,尽孝了。谢谢孩子们!岳父怕我们哭,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还好,岳父并无大碍,只是血压骤高,护士给他打了降压针,他神态慢慢平息,睡一觉后,除了略显孤独,似乎并无太多悲伤。

他要求出院。

岳父住院,是我和爱人带他去的。我们交了四千块钱。我去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财务结算处的人说,已经算过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结算的。他说的应该是我的二舅哥。我说出我岳父的名字,我说,应该找回一些钱吧。那人说,应该会找,欠钱是办不了出院手续的。我问找回多少,她说,结算单上有,我让她在电脑上查,她说,她没这个义务。她还说,这需要保密,除非我拿老人的身份证来。

我赶往岳父家。

岳父家在玉龙新城,是动迁房。动迁房位置原不在这里,大舅哥想让岳父住得近,好照顾,找了人,花了钱,置换到这里,与他们前后楼。

一进小区大门,面前是一片水域,叫玉龙湖。许多年前,这里是一个露天矿,底下煤炭枯竭后,变成煤城最大的垃圾堆。煤城因煤而兴,也因煤而竭。现在,城市萧条得都快赶不上一个县级市的繁华,房地产便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几乎是一夜之间,偏僻荒芜的土地上,座座高楼拔地而起。

开发商把不远处的矸子山种上树,变成真正的青山。煤城缺水,开发商打起水的招牌,抽地下水灌满大坑,成一人工湖;煤城曾因发掘出猪首龙身的玉器,被专家称为“玉龙”。玉龙曾经是煤城的名片,但它没给煤城带来经济效应,煤城老百姓不认玉龙,但开发商认,他把这片水域叫玉龙湖,小区名曰玉龙新城。

二舅哥在客厅里,电脑和手机同时玩,双目在手机屏与电脑屏之间忙碌。他的心可真大,也硬,脸上看不出悲伤。我问二舅哥,老爸出院,应该找回一些钱吧?二舅哥说,嗯。我问找回多少?他说,没多少。我问,钱呢?他说,都给老爸了。我进屋问岳父,他说他不清楚。他说,可能都在他那个档案袋里。

岳父那个牛皮纸档案袋,就在他的床头柜里。我拉开抽屉,找到档案袋,找到岳父这次住院的结算单,结算栏显示,找回一千八百元,只见数字,不见现金。我心里不舒服,老人住院,二舅哥一分未掏,他没理由拿这个钱。

我怂恿爱人把这钱要回来。爱人说,二哥,住院是牛壮掏的钱,找回的钱,应该给他。牛壮是我的名字。

二舅哥说,你们找爸要吧,从爸的钱里扣。爱人说,爸的钱不在你那儿存着吗?他手中没钱。二舅哥说,对呀,等爸的钱取出来,再让爸还给牛壮。

这么说来,这钱他是想自己拿着用。按说,舅哥用妹妹妹夫这点钱,也说得过去,可他不用在正地方。他网上认识的那个女人,最近住到了煤城。他们混在一起,隔一两天,他会消失半天,说是去洗澡,或者见一个同学,其实是去见那个女人。我这么想,气就上来了。我说,二哥,把剩下的钱给我,我手中现在没钱用。二舅哥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扔在饭桌上,我没有数,直接装进口袋。

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晚上,大舅哥来了,他让岳父进到里屋,把我们召集在客厅,说是开个会。大舅哥一上来,就批评我,说,老妈尸骨未寒,老爸刚出院,我就要老人住院的钱,太让人心寒。他说我是国家公务员,处级干部,工资不低,这么做,不孝,有失水准。我一听,心里窝火。老人住院,我和爱人掏的钱,医院找回的钱,自然还给我们,二舅哥拿走算怎么回事?老人住院,他不但不出钱,还想赚点?大舅哥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他只是给老爸存起来。

我心里想,是的,替老人存,最后却揣进他自己兜里。岳父脑血栓,吃省城血栓病院的抗栓中成药,我承包了,一个月四百八。国庆节,我们一家三口回煤城,见岳父岳母的冰箱太旧,给他们换了一台新的,三千多。岳父说他眼睛不好,不能看电视,想看鱼。我带他买水族馆,一千八。照说这钱也不多,且是花在岳父大人身上。还是那个疙瘩解不开:我替岳父花钱,他把钱省下来给他儿子,他儿子把钱花在女人身上,我心里不舒服。我是直性子,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二舅哥说,你给钱给老人花,那是你行善积德,消祛你自己的孽障,早晚有福报(二舅哥最近信佛,喜欢用孽障、福报等词),至于老人的钱怎么支配,你无权干涉。

二舅哥说得理直气壮。我不想与他理论,走出岳父的家门。

夜里的玉龙湖畔,灯火阑珊,光线五颜六色,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在梦幻里。我围着玉龙湖散步,一圈近三公里,我一时半会走不完。我并没有刻意要走一圈。我只是散漫地行走。散步,是最能勾起人回忆的,人往前走,仿佛是逆着时光的隧道行过去,往事就近了。

3

多年以前,我对二舅哥的印象是模糊的,我几乎不知道爱人有这么一个哥。在我结婚前,他开车给我们送一套“家庭影院”。这礼应该说送得重,在那个年代,少说也得四五千。

当时二舅哥穿着西装,既年轻也帅气,像四大天王中的黎明。二舅嫂长得丑,但气质好,穿着貂皮大衣,高腰皮靴。在我眼里,他们是有钱人,婚礼上,给我和爱人长了脸。

婚后第二天,二舅哥二舅嫂来看我们。我们没有婚房,与岳父岳母住一起。我们围坐,吃饭。吃得好好的,不知二舅哥说句什么话,我们都没听太清,二舅嫂听清了,她举起手机,摔在地上,摔得稀碎。我和爱人那时都没有手机。后来听说那个手机一万多。二舅嫂当着岳父岳母亲的面,骂了句:我有钱,摔了再买,王八犊子!

他们争吵着离去。我婚后美好的心情,就这么被他们搅和了。两位老人黯然神伤。岳母长叹一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管不了。当时看这个马凤仙,就不是过日子的人,不同意他们搞对象,你二哥不同意,不回家,上人家住上了。后来怀孕了,没办法,就给他们操办了婚事。现在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你二哥呀,不听老人言,自个受着吧。

岳父说,行了,不说他们,咱们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咱们的日子还得过。

那以后,我们大半年没见到二舅哥二舅嫂。

之后的一天,晚上,大舅哥来了,给我们拿来一套钥匙。他说,这里不能住了,你们搬家。这是我给老人准备的房子,明天就搬。

老人当然高兴,但这么急,他们难免生疑。大舅哥说,你们年龄也大了,住到城中心去,离我的商店近一些,我也好照顾你们。

这房子不能住,最尴尬的是我和我爱人。大舅哥说,你们一起搬去,人多热闹,老人也需要你们照顾。

我们搬到市中心大舅哥的房子里。

大舅哥动用他的货车,我找了我手下的几个同事,像一个搬家公司,搬得还算利索。有些小东西,岳母说,等下次吧,却没了下次。我们后来才知道,二舅哥犯事了,两年前,他偷偷把岳父的房子抵押出去了,现在到期,无力偿还,房子被封。岳母留在那间屋里的小物件,一件也没拿出来。

我们住进的,是大舅哥做生意为自己准备的库房。

没了旧房,住进市中心,老人表面欣喜,但内心的悲凉,伴着黑夜而至,在他们的脸上显露出来。

二舅哥的商店也让人封了,债主不但要了他的商店,还扬言要他的一条腿。二舅哥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到广州,最后在广州混不下去,去了山东威海。但对外,我们的口径是,二舅哥在广州做生意,他们发展得很好。我们一家人的谎言,很快被爱人的小姨田七娴揭穿。那天,田七娴穿着银灰色貂皮,像一只狐狸。她气势汹汹而来,不入座,在屋子里朝着她的亲姐指手画脚,说二舅哥欠他一万块钱,不还,逃了,屁都不放一个。她骂二舅哥是王八犊子。她指着她的亲姐夫说子债父还。岳母答应攒钱还她。她说了句,那好,我等着。她再次用高跟鞋踏出一片铿锵之声,愤怒而去,留下我岳父岳母唉声叹气。我们这才知道,二舅哥不但欠公家的钱,还欠私人的钱。

这天晚上,岳父接到电话,是赤城他的堂弟来的,他说二舅哥借了他两万块钱,他没再说别的。其实也无须更多的话,这就是要钱。岳父的这个堂兄,年少闯荡江湖,多年没与岳父联系,我们这才知道,二舅哥不但欠他小姨的钱,还欠着别的亲戚的钱。

这是叔伯叔叔,不是亲姨,关系远一些。关系越远,这钱越不能放。岳母开始张罗钱,还向我大舅哥下命令,让他最少出一万。

三天后,岳母凑齐了两万。正好赶上周末,岳母对我说,你帮我们送一趟吧,亲自交到人家手中。

我去了赤城,按岳父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岳父的堂弟,我叫他叔叔。他拿了钱,还算热情地招待了我。

这边钱刚还完,还没歇口气,田七娴又来了,她这次来势更凶猛,横眉竖眼。她问我岳母,钱准备好了没有?岳母说,没有,刚还了一笔,让牛壮送到赤城去的。田七娴当即炸开,说有钱还别人,不还我。

这次,她似乎是有备而来。她没穿貂,穿一件很旧的棉袄。她往地上一躺,说这钱不给,她不活了。她抓起茶几上的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大舅哥家的客厅是瓷砖,玻璃杯干不过它,摔得粉碎。我数月后清理卫生时,还在冰箱底下发现透明的玻璃碎片。

岳父冲她喊:你干啥?你姐有冠心病你不知道?田七娴指着岳父的鼻子,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长指甲,像沾着鲜血的剑刃,直逼岳父的鼻尖。

我岳父老实,或者说是有涵养,他回了自个的卧室,没再搭理这个妇人。这个妇人拿起我家的笤帚,将那些玻璃碎片扫向墙角,她歪倒在她扫过的地方。她说,你有心脏病,哪个没有?

她在地上捶胸踹腿,像抽羊角风。

事实上,我的岳父并未撒谎,田七娴在我家作的时候,岳母冠心病发作,喘息急促,脸色苍白,是岳父用几粒速效救心丸救了岳母的命。岳母平稳下来后,对岳父说,把钱还给她,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给她!

那个晚上,很少说别人坏话的岳母,在饭桌上说起她的亲妹妹。她在煤城做化妆品生意,创业之初,是我大舅哥帮她找关系,工商税务这两块,替她省了一万多;她的男人有外遇,不想要她,岳母几次去她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她的那个大个子男人回归家庭。

从小就自私,狼性。岳母说。

三个月时间,岳母攒够了一万块,给田七娴送去。田七娴说,两年啦,借了两年。田七娴硬是从岳父岳母手中,额外要去四千利息。

我劝岳母,这样的亲戚,没有也罢。没有亲情,冷血,不必要与她来往。可她们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仅仅过了半年,她依然上我家,每次来,吃过饭再走,走时,从不空手。一只烧鸡,几根新灌的肉肠,三五斤鸡蛋。我说,同在一座城,她又不是买不着。岳母说,你二哥当年不是借她的钱了吗?欠着人情。我说,摔也摔了,闹也闹了,钱还了,利息要了,还欠她什么人情。她有人情吗?爱人说,行了,你一个外姓人,少说两句。

我便闭了嘴。

4

二舅哥以前是有工作的,他和二舅嫂都在市液压件厂上班。那个液压件厂是省企,虽然效益不是很好,但工资能保障,这对生活在煤城的人来说,是一件幸事。

二舅哥初中毕业后,弃学在家,被邻居一个叫马泰山的人相中,有意收为婿。二哥当时才十七岁,长得很帅。而马泰山的女儿,长着一张紧绷绷的小脸,一对小眼看人时不断睃动,像一只狐狸,一笑,眼睛就没了,脸随即由狐变鼠。论颜值,她配不上二舅哥,但她有个好爹。她的爹马泰山是液压件厂供销科科长,他以把二舅哥安排入厂当工人为诱饵,二舅哥杨二吉当时是无业游民。

我岳母不同意。我二舅嫂的样子让她惊悚,说二舅嫂不是善良之辈,说这样有附带条件的婚姻长不了。我岳父从不当家。岳母说不同意,他自然也就不同意,但二舅哥同意,二舅哥的同意,不是真同意,是假同意。他原本想等他进厂后,再不理那个长着一张狐狸脸的女孩。

二舅哥哪有狐狸狡猾?马泰山给了他三个月的试用期,在这三个月,他所守的机床,是一只一端粗一端细的轴承,按极快的频率在一个凹槽里伸缩。为了防止轴承磨坏,里面添加了润滑油。二舅哥每天看着这机床进行活塞运动,就像看一男一女在那里做着下流的事。而师傅也没个正形,拿小鲜肉开心,讲一些黄色小段子。这期间的某个晚上,二舅嫂不失时机,把二舅哥约到她家,将他拿下。

三个月后,二舅哥成为液压件厂一名正式职工,他想冷落二舅嫂,二舅嫂找到我岳父岳母,说她怀孕了,要与二舅哥结婚。二舅哥不同意,岳母这次却答应得痛快,并且给他们张罗婚事。岳母的意思是,开始可以不同意,现在既然住在一起了,就得对人家负责。

二舅哥不够结婚年龄,马泰山能量大,带他到派出所把年龄往大了改。

二舅嫂比二舅哥大三岁,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不用改。

二舅哥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女人,更让他愤怒的是,丑就丑罢,她与二舅哥同房之前,竟然还不是处女。这一切,二舅哥当时并没跟家里任何人说,只在二十年后,那个女人不要他,跟他闹离婚,他才老账新提,说出他的窝囊,和他女人的肮脏。

二舅哥和二舅嫂,仅仅在那个液压件厂工作了三年,二舅哥的岳父大人马泰山因为经济、作风问题被贬,早退在家,没被开除公职已是万幸。二舅哥二舅嫂失去靠山,加之父亲大人身败名裂,他们在工厂干得憋屈,见大舅哥音响商店生意风生水起,便双双停薪留职,把大舅哥的分店盘下来,做起音响生意。

小两口穿戴阔绰,出手大方,全家人以为他们的生意做起来了,哪知最后被人讨债,被人追杀。

二舅哥那次带着妻女逃离煤城后,开始了对家人长达二十年的折磨,时间都是在每年春节前后。他们抽身而去,追债的人找不到他们,就找我的岳父岳母,找大舅哥。大舅哥像一位坚定的共产党员,保护着他的父亲母亲,不告诉他们父母的住址,为此他还挨过一记重拳,两个响亮的耳光。有一次,来要钱的人过于猖狂,他开口让大舅哥给他十万块钱,说是二舅哥欠的。大嫂站出来说,谁欠你的找谁要去!那人就冲着大舅嫂而去,淫邪的目光和龌龊的手直奔大舅嫂胸部,大舅哥挺身而出,换来的代价是被他们抓住头发,狠揍了三下,最后还被他们抱起来,扔在地板上。他们扬长而去,说不给钱,明天还来。

大舅嫂盯着大舅哥,大舅哥鼻孔里的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顺着他的脖子往他衣领里钻。大舅嫂流着泪说,我再也不想见到杨二吉和马凤仙,死也不见!

那个夜晚,大舅哥忍着巨痛,开车去另一个城市,接来他的朋友。第二天下午,在商店打人的那几位如期而至,手里拿着刀。他们推门而入时,大舅哥的那个朋友从里屋的库房走出来,一人从腰间拔出手枪,枪口朝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持刀者。他说,都他妈的老实点,我拿枪的还怕你拿刀的?把刀扔下!无论我大哥的兄弟欠你们多少钱,从今天起,一分不欠。要钱还是要命,我乔三尊重你的选择!

那四个人扔下刀,瘫软在地。被枪顶着的那位,居然朝着自称是乔三的那人跪下。据说,他们怕的不是乔三手中的枪,黑道乔三的威名让他们像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乔三还算讲究。大舅哥给他封了四万块钱,他只拿了两万。那几个要账的,果然再没来过。商店自此趋于平静。

那天,爱人碰巧去商店找大舅哥,目睹了这件事,她当时吓得差点晕死过去。她瞒了一段时间后,到底忍不住,在枕旁当作秘密告诉了我。我第二天就去找大舅哥。我说,我有哥们在公安局,你完全可以不走黑道。大舅哥说,白道上的人,今天要一对麦克风,明天要一套“家庭影院”,纠缠不起。黑道上的人讲究,一把一利索。

5

二舅哥一走就是三年,没敢回煤城。侥幸的是,银行贷款的那个负责人,出了事,判了刑,被抓进了监狱。二舅哥借他的钱,成了死账,没人再追讨,但抵押出去的房子,也拿不回来。

一个晴朗的日子,岳母逛街,到大舅哥的商店小坐,大舅嫂没与她打招呼,脸色冷如钢铁。岳母回家,对我们说起此事。她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人还得有自己的房子。岳母是个要强的人,她把岳父岳母两人当月的工资都取出来,向她的老同事借点,向大舅哥偷偷索要点,凑了两万块钱,在郊区购了一处住所,三间,虽是平房,倒也接地气。

我处对象时,是一名公务员。公务员在我们这个贫穷的城市很吃香,不少公务员像我一样,是从农村考上来的,光杆一根,一穷二白。有被女方相中的,给女儿女婿买婚房,岳母是知道这一点的。我们结婚前,岳母对我说,我们家条件一般,给你买不起房子,但我保证,有我们老两口住的,就有你住的。我们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他们搬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

这年买的这处新居,有院子,有水井,有葡萄架,很漂亮,我很喜欢,仿佛这是一片世外桃源。

那个平房我和爱人没掏钱,但岳父岳母把他们的钱都用进去了,那三个月的生活费,就都是我们出。

没人要账了,并且有了自己的住所。二舅哥在公用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没有言语。岳母说,你二哥学好了,不吱声了,也不管我们要钱了,知道踏实干。

我说未必。爱人说,你咋这么说,你不能瞧不起人,人是会变的。我说,但愿!

大年三十,二舅哥像空降兵一样,突然而至。

久别重逢,岳母放声哭,岳父无声落泪,爱人眼圈红肿。我没有哭,我有怨,有气。我不叫他二哥。爱人把我叫到里屋,说我不会来事。我说,他把这个家害成这个样,还有脸回来。爱人说,他看自己的爸妈,与你没关系。我说,与我没关系,我干吗要叫他二哥。爱人说,不叫拉倒,别拉个驴脸。

我懒得理他们。我有单位,有单位就等于兔子多了一个窝,有地方躲。我说,单位有个材料没写完,我去加班。

爱人知道我不愿在家待,但为了维护和谐局面,帮腔说我单位的确有急活。我其实没到单位去,单位值班同事又不傻,大过年的,跑到单位来,明摆着家庭不和么。我步行很远,到月亮河畔溜达。那其实不是什么河,就是一条臭水沟,略加改造,夏日雨水多的时候,有一丈宽的水域。现在只有冰,这不影响我无数次去月亮河畔溜达,这里是煤城少有的几处干净路面之一,走在干净的大理石面,总比走在裂纹密布煤尘飞扬的水泥路面舒坦。

但这个夜晚,刀子一样的风让我只坚持了两个小时。绽放的烟花提醒我,外面的世界像梦幻一样,不真实,我分明闻到了饺子的香味。

爱人曾经跟我说,二舅哥心眼好,他若是挣到了钱,会给老人的。爱人这个想法,在我看来,是天方夜谭。我从二舅哥脸上看不到善良、孝道,只有贪婪、享受、冷漠,甚至狡诈。他突然而至,一定是有所图,且已想好说辞。

果然,我回到家,就见二舅哥夸夸而谈,是说要给老人拿钱,要把抵押出去的房子赎回来,要给老人在煤城最好的小区换新房。一家人正兴奋地听他口若悬河,他突然像一个说书人一样,将话题一转,让我们从高空坠入深谷,一点缓冲都不给。他说:他现在只需要五万块钱,威海有一家韩国化妆品商行,要外兑。

老板是我王哥,他的孩子要去新加坡读高中,高中之后本硕博连读,他们一家人要到那里做事,陪读。二舅哥说,不是我的哥们,换了别人,最低得十万块。

一家人连春晚都不看,听二舅哥眉飞色舞谈论他的未来。

岳母问他这几年都在外干啥,他说,打工呢,打工到底不是滋味,他还是要当老板。我不想听他们的谈话,这个时候,再多的怨气,我也要努力将它熄灭。我提醒自己:你不姓杨,你姓牛,你是外人!

大年初一晚上,二舅哥坐出租车,直奔省城。他最终拿到了三万,外加我两口子赞助他的路费。他说他急着回去,剩下的两万,让岳父岳母给他张罗。

以后的日子,他要么不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要那两万块。岳母说,还没凑齐。他说,没凑齐,三千两千也行。老人当即表示,要过紧日子,老两口,一个人的工资不动,另一人的做生活费。到年底的时候,终于把两万块钱分期分批打入他所说的他王哥的账号。他说,他欠着债,怕银行对他有监视,不敢用自己的银行卡。每次电话,他都换着不同号码的公用电话。那段时间,我家好像有一个地下工作者,成天活在紧张、压抑的空气里。

我怀疑二舅哥的话是谎言,他说那个王哥急着到新加坡去,怎么还没去?爱人说,也许王哥就在新加坡。我说,就在新加坡?那怎么可能往他卡上打钱?爱人说,全球联网么。你这人啦,就这点不好,多疑。要相信二哥。

我不再吱声。我只是个外姓人。

随后十几年,二舅哥每到年底就回家,年初拿钱就走,走前一大堆理由。第一次是要买个面包车给各饭店送菜,几个月后,说送菜太辛苦,早三点就要到菜市场,晚十一点有人要菜还得送,不是人干的活,这样下去,身体坏掉了,挣点钱还不够看病的。他把面包车贱卖了,钱也没还回来。第二次说要盘下一个足疗馆,几个月后,说足疗馆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什么人都有,那种环境里,他老婆都得学坏。我自然不信,就他老婆那容颜,想学坏都难。可他就这么说,每次都有借口,每次都让老人对他充满希望。我心里是清楚的,这就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他就是一个啃老族,只不过不在老人跟前,在遥远的异地。他们什么都不干,用亲人们凑的钱过日子。即便后来岳父脑血栓,岳母尿毒症,他依然如此,这是他们的一种“打法”。

在老人眼里,二舅哥老实,肯干。错,都是儿媳妇的错。

6

整个城市都在拆,整个城市都在建,整个城市都在动迁,可就是动不到我们这套平房。我望穿秋水,盼得眼里烧起了火,无济于事。东边的拆了,东面的邻居都进城了,住上新楼了。北边的也都拆了,北边是农业户,补偿更多。他们一夜之间,在城里有了房,有了车。房有两套三套,车有宝马奔驰。

我笑岳母没有眼光,买了块风水不好的地。岳母淡定地说,放心,早晚得动。她虽这么说,却是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正当我们对动迁失去信心时,动迁消息来了,但与身后的农业户不同,我们没有太多的补偿,多出的面积,按市场价。

新楼盘的地址在城南,城南偏,大舅哥找人,花钱,交了差价,换到玉龙新城,就是岳父现在的居所。两居室,七十二平方米。除了改造后的小区美景,遥远的温泉被引进。温泉入户,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搬家时,我和爱人再次跟了过来。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岳父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台阶下,岳父说,我们年龄一天天大了,也需要照顾。我们老人怕寂寞,有你们在一起热闹。

我们上楼第一年,二舅哥没有回煤城,家里过了一个清静的春节。哪知,正月十五这天,他回来了。他每次出现,都让人猝不及防,且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他说,春节忙,没回来,但想老人想得太厉害,受不了,这不,十五赶回来与老人团圆。

我小声嘀咕:这不是想老人,想老人的钱哩。这是在外混不下,又回来整钱。爱人说,看他穿戴,应该是挣着钱了。你呀,总是老眼光看人。我说,别吱声,听吧。我们就听二舅哥说话。他说威海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有十多个咸菜摊位,他说他要四万块钱投资,就能把那个市场上所有的咸菜摊垄断,年底少说能挣二十万。

这显然是个谎言。

四万块钱,能搞定十个咸菜摊位?再说了,你垄断了,别的摊主喝西北风?二舅哥知道我怀疑他,说,四万块钱是不够的,这只是定金。我呢,也不能让那些咸菜摊主失业,我承包下来,再转包给他们。

他接着给自己圆谎,所有的话,都是为前一句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力争让我们相信他。不可否认,他的口才很好,那意思,只要有这四万块钱投资,天上不但可以掉馅饼,简直就直接落钱。但岳母这次似乎下了决心不给他钱。岳母说,我与你爸,手中也就一万块钱,你爸明年六六大寿,二月初六,这才几天。这钱是要留着庆寿的。

二舅哥说,先把饭店订了,别人来吃饭,都得随礼,这礼金做饭钱,酒水钱,还用不了。

二舅哥脑子反应快,只可惜用错了地方,目标只盯着家人。

岳母从她床下抽出一只装过月饼的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沓钱,递给二舅哥。二舅哥拿了钱,说,妈,你再去给我大哥说说,让他给我拿点。岳母说,你大哥这两年生意不好,不能再向他张口。二舅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和嫂子一人一辆车,他开奥迪A6呢。岳母说,车是他做生意用的,再说了,就算他有钱,那也是人家的,你得靠自个。

你得靠你自个!这话岳母说过无数次,每次,二舅哥的回答像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内容一样,语气一样,声调都是一样:我知道,我这不在努力吗?

这次,大舅哥只给他拿了三千。

二舅哥想到了我。他不敢同我借,绕了一大圈,让我岳母同我爱人说。

此前他也花过我们钱,三千两千,说是借,从来没有还过。我知道要不回来,也没提过还的事。这次数额于我巨大,我坚决不给。我的幼稚、不成熟害了我。我只说没有就完事,我偏要表明我的态度,我说有,但不借,因为他是在祸害钱,把我们的血汗钱不当回事。岳母在一旁抹眼泪,她的情绪感染着她的女儿,爱人的眼泪很快涌出来,她不去擦,化妆遭破坏,那张脸红白相间,惨不忍睹。岳母说,你二哥可怜,在外要饭呢。

我说,这么舒坦地要饭,我也想去。

岳母开口是三万。我没有动摇,岳父的一句话,撬开了我的嘴。岳父说,先借他,也许他这次能成,成了就把钱还你,不成,我替他还。我说,你们的钱都给他了,拿什么还?岳父说,我与你妈攒工资。我说,没等攒够,他又来要,你们又都给他,拿什么还我?岳父说,我拿我二十个月的丧葬费还。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不借,恐怕就得妻离子散。

第二天中午,一家人吃团圆饭,除了我,他们都乐呵呵的。饭后,二舅哥穿着皮外套,头发油光锃亮,背着个皮包,包里有个LV的钱夹,夹着三万块钱的银行卡,走出家门。

我望着那个背影,极其惆怅。我是工薪阶层,三万块钱,除了吃喝,我得攒几年。几年省吃俭用,才有了这么个肉包子。这肉包子扔出去了,有去无回,我心里清楚。

我怀疑二舅哥在威海并未干事,只是拿亲人们的钱在那里过日子。每年几万块,也够他们吃喝了。我的猜测,遭到岳母他们的反驳,甚至是谴责。他们说我不相信人,最亲的人都怀疑。他们甚至把这件事上升到南北人性格的差异上,说我们南方人心眼小,不敞亮,生性多疑。

他一直在努力,只是天运不好,岳父说。

没摊上好媳妇,岳母说。

在他们眼中,他儿子没错,错的是别人,是老天。

几天后,二舅哥的岳父马泰山证实了我的猜测。他来到我家,像宣布一项重大决议。他说,不能再给他们钱了,咱们在这儿省吃俭用,他们该吃吃,该喝喝,租三室一厅的房子,两卫。半个月前,我去了。我本想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帮帮他们。我住不下去了,那不是消费,简直是浪费。他们请我吃饭,他那个王哥陪同。亲家呀,你儿子居然要了只烤全羊,一千多,加上酒水,配菜,一餐饭两千多,一个晚上,差不多吃掉我一个月的工资。他们也舍得!

岳母袒护他的儿子,说,那不是看你去了吗?

我说,他的那个王哥,不是去了新加坡吗?

还不兴回来看看?爱人说。

我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当一个听众。我是外姓人。

从二舅哥的岳父大人马泰山的表述中,我们知道,原来她的女儿马凤仙,这么多年也是向老人要钱,方式方法同二舅哥一样,要干这个干那个,最后这个不挣钱那个太辛苦。这么多年,她从老人手中拿走二十多万。老人爱面子,这个女婿又是他亲定的,他一直瞒着我们。我们这边怕二舅哥的泰山大人瞧不起他,也瞒着他们,现在才知道,两边的老人都遭了罪。

二舅哥的老丈人马泰山,觉得被女儿女婿耍了骗了。骗钱骗物,也许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二舅哥背叛了他,具体地说,是背叛了他女儿。二舅哥竟然在外面偷偷养女人,而且是高消费地养,养到青岛了,由网友发展成情人。

他的钱根本没花在我和孩子身上,二舅嫂在电话里,向岳父岳母告状。岳父岳母嘴里骂二舅哥不是东西,放下电话就说儿媳妇不行。说儿子有外遇,是因为在儿媳妇那儿得不到温暖。留不住男人,是女人没本事。这是岳母的话。说这话时,她颇为骄傲地看了岳父一眼,似乎在向我们证明,岳父这么一个虽老但风度气质依旧的男人,一直守在她身边,是她的本事。

二舅哥的电话很快就追了过来。他说,莫听凤仙瞎说,是她先在外面乱搞。他还跟王哥好。

岳父说了句,就她那样,王哥还跟她,你那个王哥是不是眼神不好?岳父不是幽默,他说话有时不过脑子,张嘴就来,但只要岳母瞪他一眼,他立刻沉默,像点了他的死穴。

我几乎要气炸了。二舅哥一次次向老人伸手,原来是在拿我们凑的钱养女人。我们省吃俭用,他却花天酒地。不是高官,不是巨富,却养起情人,不上班,比我们拼死拼活的上班族还潇洒。我随之对岳父岳母有意见。二舅哥从他们那儿拿钱,从来是给,我们一时急用,从岳母大人手里拿一百块钱,都是借。

7

我不主张岳父过六六大寿。人还是消停一些好。人一张扬,就会有事,这里得,那里就会失。大舅哥和爱人坚持要给岳父过,我一个外姓人,不便多说。退休好几年了,同事之间已不来往,只是很近的亲戚和朋友,那也有四五桌。岳父那天高兴,喝了不少红酒,在二舅哥的岳父马泰山的劝说下,还喝了半杯白酒。喝完酒已是天近黄昏。我们前呼后拥,岳父红光满面,脸像西天的云霞一般灿烂。回到家,他坐在客厅沙发上,不肯去卧房休息。他平时语言不多,那天,他夸夸其谈,回味着酒席,几乎把到场的人都点评一遍。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二舅哥打来的,他说,天寒地冻路滑,他进咸菜,骑着电瓶车,摔了,骨折了,住院了,急需钱花。

岳父六六大寿收的礼金,就这样在他老人家手中还没捂热,就被我爱人通过ATM(自动柜员机机),打到二舅哥的卡上了。

岳父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绯红的颜色陡地褪去,平时黑红的脸,突然那么苍白。我们说,洗洗,去休息吧。岳父没有洗手脸,也没洗脚,就去睡了。第二天清晨,他起床去卫生间,突然扑通一声倒在床前。我们听到一声轰响,以为是他被绊倒了,他却坐在地上起不来,去扶他,他怎么也站不稳。急忙把他送到医院。生命无大碍,只是自此,他的一条腿离不开地,只能在地上拖行,划圈。岳父脑部血栓。

我后来一直搞不清,岳父得脑血栓应该归罪于谁,是什么诱发了他的病。是二舅哥的岳父马泰山怂恿他喝下去的半杯白酒,还是为二舅哥的伤他急火攻心,还是二舅哥要去了他的礼金引他生气?我不敢探询,生怕引起他新的烦恼,加重病情。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伺候。

还算幸运。岳父除了行走时,一条腿需要在地上划圈,他的手没事,嘴巴也没有歪,这使他不但能正常说话吃饭,还能自个上厕所,万幸。

大舅哥以老大的身份,给二舅哥去了个电话,告诉他,老爸病了,你不能再向家里要钱,他脑血栓,要长期吃药。

二舅哥说,知道。

大舅哥说,你得靠你自己了。

二舅哥说,知道!

祸不单行,秋天的时候,岳母检查出尿毒症。二舅哥果然没向家里要钱,家里还算平安无事。这年的年夜饭,大舅哥大舅嫂,还有他们的女儿都来了。这个年,对于我们来说,过得很轻松,不像以前那么压抑。

饭吃完了,吃水果,喝茶。谈兴正浓,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听见二舅哥喊了一声妈,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是过年想亲人,出现了幻觉。再听,二舅嫂的声音也传来,接着是他们的女儿喊爷爷。

爱人打开门,二舅哥一家三口,像三面彩色的墙堵在门口。二舅哥一身橄榄绿,二舅嫂浑身是白,白色羽绒服,脸上像刷了涂料似的白。大侄女一身红装。

爱人急着去厨房给他们煮饺子。两个嫂子有过节,无法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嫂起身走,大舅哥和大侄女跟着也就走了。

饺子端上来,并不吃,只说话,不是唠家常,是告状。二舅嫂重复着电话里说过的话。二舅嫂说二舅哥从不去商店帮她。不去帮也就算了,让他在家做饭,她和孩子守店。结果他饭菜做的,水裆尿裤,锅碗瓢盆埋里巴汰,也不好好洗一洗,就知道玩电脑,跟网上的野女人瞎扯。

二舅哥回嘴,你好?你还跟王哥玩失踪呢。二舅嫂说,放屁!她抓起一个饺子,像抓起来颗石头,重重地砸向二舅哥的那张脸。饱满的饺子碎了,成一张面片敷在二舅哥的脸上。二舅哥说,妈,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们的女儿居然没哭,表情淡定。要么是这样的打斗,在她眼里习以为常,要么她心太硬,她连劝都没劝说父母一句。她只顾自己玩手机,仿佛这是两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人。

二舅嫂说,我正不想跟你过呢。离婚,明天就去离!

爱人说,明天大年初一,怎么离?没人办公。

那也得离,初七一上班,我们就去办手续。不挣钱,不干活,让女人养着,你是个老爷们不?

事实证明,他不是。此刻,他是老爷们的最好佐证,就是扇这个泼妇两耳光,但他没有,他低头不语,蜷缩地坐着,像一副灌满气的皮囊。

大过年的,他们在我家吵架,我真想让他们滚,可是,我有这个权力吗?我,一个外姓人,这房子又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我只能逃避。每逢这个家庭出现尴尬局面,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避。我拉开门,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就听身后一声脆响,是肉拍打肉的声音。一股畅快直通胸腔,我在心里叹一声:有种,终于出手了。待我回头看,眼前的情景让我大跌眼镜,原来出手的不是二舅哥,是二舅嫂。挨打的不是二舅嫂,是二舅哥,整个的都反了。

我回望一眼二舅哥,目光鄙夷。我看不见我自己的表情,但我心里清楚,那一刻,的确是将内心的鄙视通过双眼传递了出去。我从骨子里瞧不起他,挣钱不会,打老婆还不会吗?这么该挨揍的老婆。

岳母面色凝重。她进了自己的屋,一会儿,她走出来。她拿着一沓钱,递给二舅哥,说,这是一万块钱,这钱你拿着,拿着干点啥,别老让人看不上。二舅哥伸手来接,二舅嫂一把抢去了。

岳母又说了句,为了孩子,莫谈离婚,穷过富过,和和气气……岳母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踏出了家门。

岳母是坚强的,她没有落泪,没有叹息。岳父看了一眼岳母,想说什么,没有说。这是他在岳母面前常有的表情,他内心对岳母心存惧怕。

他们走了,我没有出去送,我不愿与他们同行。我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我走向阳台,打开窗,寒冷的空气袭来,我像是被吸进一个无边的黑洞。黑暗很快就被爆竹驱走,烟花闪烁的夜是朦胧的,五彩的。烟花点燃了夜,似乎也点燃了我的灵感。我悄然大悟:他们这是在演苦肉计。

我很想把这个发现告诉老人们。我回到客厅,他们都沉浸在春晚的节目里。尽管春晚质量越来越差,一年不如一年,可他们还是要看的。不看春晚,除夕夜干什么去?难道坐在那里生闷气?

大年初一,行人稀少,满世界空荡荡的。二舅哥一家三口,没打个招呼,就这么从煤城悄然消失了。

8

清明节,我们像是看见了鬼魂一样,看见灰头土脸的二舅哥推门而入。这太令我们意外了,往年,他只在年根才回家,这才两个多月。莫非他拿走的一万块钱,两个月就花完了?

二舅哥知道我们疑惑,不等我们问,他先开口。他说,他在外不顺,总也挣不到钱,趁着清明回来祭祖,求祖先保佑。他说,他学好了,开始信佛。他包里有一只红色喇叭状的匣子,他说那是太阳能音箱,遇见太阳,能唱佛音。他包里再无他物。

二舅哥竟然不走了,他说他与他的那个老婆,一天也过不下去。他说他这么多年,祸害了老人不少钱,造孽,现在,是他尽孝道求福报的时候,他要尽心尽力孝敬老人。

二舅哥落座没多久,大舅哥就来了。大舅哥从来以老大的身份出现,他一来,总像是开家庭会议。果不其然,那语气是命令式的,他说,杨二吉不去威海,要在家照顾老人,难得他有这份孝心。杨二吉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我们兄妹不能亏待他。老人每月出一千二百块钱,算是他照顾老人的护理费,我,杨三幸,每人出一千二。

我心里陡地一沉,这还不如拿点钱让他走,他这是回来啃老了。他不但啃老,还啃得光明磊落,啃得理直气壮;他不但啃老,还啃兄妹。我说,我没意见,但我有话要说,我们照顾老人的时候,谁给我护理费?我们从老人手里拿一百块钱,也是要还的……爱人打断我,说,大哥不是说了吗?二哥没工作没收入。

见我气未消,爱人说,要不,你伺候老人?

这是激我,没有实际意义。我要上班。而且,我入省城工作的调令来了,很快要走。老婆,孩子,都得跟过去。我可不想过牛郎织女的生活。

我透不过气。我走到阳台上。窗户是开着的,风中带着凉意,我冷静下来。二舅哥这个时候回来,似乎也是上天对两个老人的恩赐。要不,我带着爱人走了,谁来照顾老人呢?

岳母悄然落泪。我知道,不是因为二舅哥的回归,是我和爱人还有孩子即将离去。她对她的女儿特别依恋。那年她查出尿毒症,每周三次透析,需要人陪。大舅哥跟我们商量,让爱人辞去企业的工作,专心照顾老人。他说,就当他妹子在他那儿上班,每月给她开工资。工资开了不到半年,大舅嫂说,商店效益不好,不给她开了,只答应给她交医保,养老保险。交了八个月,大舅嫂让她们商店会计给杨三幸打电话,说商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杨三幸的医保和养老得她自个交。我和爱人当时很来气,但老人还得管,已经辞职在家,成为无业的家庭妇女,老人透析不去陪,说不过去。

岳母特别害怕她的女儿离开。即便在家里休息,她的女儿也不能离开时间太长。女儿不在身边,她会慌乱、恐惧,没有主心骨。她会喊,会找。有一次,我到省城学习,允许带家属。爱人随同,岳母每晚一个电话,有时视频,有时语音。

时光就这么往前走,匆匆真如白驹过隙,我们很快搬到省城。我进驻新单位,孩子入新学校,爱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再上班,照顾我和孩子。于煤城,我们突然成了外乡人,每次回去,得先在网上订旅馆。旅馆尽量订在离岳父岳母家近处,白天在岳父家待着,晚上回旅馆,倒也很热闹,依然觉得煤城岳父岳母的家,才是我们的家。岳母故去后,这种家的感觉突然就没了。爱人也有这种感觉,她说,妈在,才是家。妈不在,太难受,太不习惯了。女儿也说,她不喜欢在姥爷家,二舅一天冷着个脸,不理我们,只低头玩电脑。

二舅没有给我传递正能量,女儿说。

我避开二舅哥,让岳父说说他的二儿子:这么大的人,怎么天天捧着个电脑?还电脑手机同时玩。岳父说,天天如此,说过几次,不听。

管不了,管了吗?岳父又说,行了,只要他一日三餐,把我伺候好就得了,他乐意咋的咋的。我说,那也叫伺候,他除了叫外卖,给你做过几次饭?爱人打断我,说,行了,你就别瞎操心了,你不伺候,有什么权力说人家。我说,我是付了护理费的呀,怎么没权力?爱人说,说他管用吗?他又不是孩子。

爱人压低声音劝我,算了吧,由着他,将就着往前走吧。说重了,他撂挑子,不干了,走了,谁伺候?请保姆?保姆更不放心,保姆贪得更多,骗得更狠。

我想起网上关于保姆虐待老人,骗老人钱财的报道,还有保姆纵火案,我不再言语。

9

一个双休日,爱人说,老爸想我们了,给她打电话。她说她也想老爸了。老妈走后,老爸一个人,挺孤单的。我说,怎么是一个人,不是有二哥吗?爱人说,二哥成天玩电脑,也不与他交流。我说,你终于醒悟了,说了真话。

爱人没接我的话茬儿,她说,咱们回去看看老爸吧。我同意了。有二舅哥在,我本不想进那个家,可想到岳父的处境,我说,回去吧。

一路上,我情绪并不高,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回到家,果然不愉快。岳父向我们借钱,说是二舅哥想买车,开顺风快车,挣点外快。

我说,他手中不是有几万块钱,买个便宜的,或者二手的。二舅哥说,二手车质量无保证,新车吧,少了八万的,不办顺风车手续。我说,那行,买吧,自己挣钱,买宝马我都乐意。

我坚决拒绝他,他坚持借,我突然愤怒了,我说,你借我们的钱还没还呢。别说没有钱,有钱也不借。二舅哥比我更愤怒,他说,我不欠你的钱。你们两口子,后来还有孩子,一家三口赖在我家。吃饭不掏饭钱,住房不掏房租,算一算,得多少钱?

他这话不但戳痛了我,也直奔我爱人的心脏而去。爱人气得不喊他哥,真呼其名:杨二吉,你说啥呢?我们怎么赖在你家?我们没伺候老人吗?再说了,要说赖,也是赖在老妈家,怎么就赖在你家了?

二舅哥不理他的妹妹,矛头依然指向我,就差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他说:你当时从农村来,一个穷光蛋,是我家收留你,现在你出息了,瞧不起人了。告诉你,我不欠你的钱!

我只当他生气说气话。欠不欠钱,不是他说了算。

我不想同他理论。我虽然来自农村,可我是大学本科生,一个市政府公务员,我是有身价的,怎么就是穷光蛋。我想问他:什么叫收留?你妹妹嫁我亏了吗?但那样,势必伤到我的爱人,这是吵架之大忌。

晚上,大舅哥来了,说是开会,有些事要谈。我说,我一个外姓人,就不参加吧。大舅哥说,要参加,涉及你的事不少。

这个会,使得二舅哥所言“不欠你的”话,变成现实。原来他说的不是气话,他是经过深层思考,并且与大舅哥是通过气的。大舅哥平时话少,那天却娓娓而谈。他首先说我这些年,为这个大家庭做了贡献,对老爸老妈也孝顺,之后说,这个家也对得起我。我们刚结婚时,在老人那儿吃,在老人那儿住,没交房钱,没给伙食费。这些年,少说也不止三万块钱。现在,就当你们把这钱交给了老人,老人把钱给了杨二吉。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杨二吉不欠你两口子的钱。

我以为我听到这话自己会跳起来,但没有,那天的我特别平静。我说,行。那一刻,我回想二舅哥拿着我三万块钱离去的情形,其时,我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就像望着远处飘走的一片黑色的云,根本没打算那钱能要回来,我所以偶尔提起那三万块,是想让他有压力,让他觉得欠我们的。

我说,好吧,这钱我不要。大舅哥说,不是不要,是不欠。他这么较真,引起我心中不快。我说,这么说的话,那我有话要说。

爱人阻止我,她用眼神告诫我,老杨家的事,我最好啥也别说。

第二天上午,我们说好的带孩子上卧凤山玩,走出屋,发现车没了。爱人说,坐公交车去吧,车二哥开走了。

他开到哪里去了?我问。爱人没应我。我昨夜听二舅哥说,他在网上认识的那个青岛女人来了,在宾馆住了几天,今天要走,到省城坐飞机。现在回想他的话,我警觉起来:他莫不是开我们的车,送他那个野女人去机场?我本来就不喜欢他,懒、虚荣。总叫没钱,总向老人伸手,竟然还养小女人。有能力养也行,别拿我的车装门面。我说,一定是二哥开车送他的那个野女人了。爱人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野女人,那是他的小媳妇。我说,恶心,他有什么资格养小媳妇?穷光蛋一个。再说,他没离婚,这算什么事?爱人说,行了,你就别管了。我说,好,他的事我管不着,我的车我总可以管吧。

我拿起电话打过去,那边接了。我说,二哥,你赶紧把车开回来,我要用。我话还没说完,那边电话挂了。

我生闷气,爱人说,算了,已经开出去了,一时回不来,我们玩自己的。我不理,女儿发话了。女儿说,爸,咱们去爬山。我们坐公交车,坐公交车人多,好玩。

山上紫丁香开得正艳,一片片紫色云朵吐着一团团的芳香。我们陶醉在这青山绿水间,忘却一时的不快。玩兴正浓,爱人的电话响了。电话里,二舅哥训斥他的妹妹:牛壮什么意思,我小媳妇来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当着我小媳妇的面,直让我把车开回来,弄得我一点面子都没有。

山顶有风,爱人将手机处于外放,她想听得更清楚。她听清楚了,我也听得清楚。我简直气得要炸开,我说,要面子,买个“大奔”,买个“宝马”,没人管,开别人的车算什么本事。

爱人说,行了,就借你这点光。我说,借这点光,干点正事还行,用我的车拉老人上医院,我说过吗?拉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爱人想反驳我几句,被孩子拦住了,孩子说,爸,妈,你们别吵了,放松心情,尽情玩耍。

孩子发话了,我们便不再吱声。

晚上回到岳父家,按爱人的叮嘱,我没有同二舅哥说车的事。二舅哥冷着脸。几乎是在我们进屋的同时,他出屋。他说他要出去洗澡。他没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敞口而言,自言自语式的。他洗澡从不拿洗漱用具。他洗桑拿,什么都是一次性的。

我觉得二舅哥浑身是毛病,可我这身份,不便指责,我就想从岳父着手。我说,老爸,你也不教育二哥。他自己过成那样,还养小媳妇。你的那点钱,都让他那个叫小莉的女人骗去了。

岳父说,玩去吧,他没个女人,也挺可怜的。我说,他有媳妇啊。岳父说,他那个媳妇,早就同他分居了。我说,分居并没有离婚啊,与这个女人混,这算什么事。岳父说,那也是他的本事。我只觉一股怒火骤然上蹿,岳父并没感觉到我的不满情绪,他用一种息事宁人的语气劝我:哪个男人不吃点野食?那是他的本事。岳父再次说那是二舅哥的本事,我难以理解。我说,这么说来,你也吃过野食?岳父脸色微红,似乎被酒精刺激。他急忙否认:没有,我没有!我说,如果我像他那样,在外面去瞎扯,你是不是觉得你女婿挺有本事?岳父尴尬一笑,说,你跟他不一样,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我说,如果呢?岳父的脸由红变紫。

10

真正让我与二舅哥决裂的,是三个丑橘。

晚饭后,我们准备回宾馆。此前,大舅哥拿来一箱丑橘。岳父糖尿病,吃一瓣橘子都会使他血糖飙升。二舅哥从不吃水果。走前,我说,给孩子拿一个丑橘。

我说是拿一个,寻思三个人,没法吃,就又拿了二个,反正有一箱呢。我拿到第三个时,二舅哥说,那丑橘,老爸爱吃,给老爸留着。

我什么也没说,把手中的丑橘放回水果箱,把已装进方便袋里的两个丑橘也拿出来。我没往箱子里放,就把丑橘放在饭桌上,二舅哥就在饭桌边玩手机。他一直盯着手机屏的双眼余光,其实一直扫射着我们。

我什么也没说。那两个被我放回去的硕大的,皱着皮的丑橘,已替我说明了一切。

二舅哥说,咋还多心了呢?

我没理会他。从那一刻起,我决定不再与这个人交往。三个丑橘,比三万块钱更令我心寒。这三个丑橘,他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孩子,这是我的底线。他可以排斥我,但不能冷落孩子,他触犯了我的底线。

回宾馆的路上,爱人一直默默落泪。她说,老妈在与不在,就是不一样。不就三个丑橘吗?二哥何至于这样。他这是在当这个家,他这是往外赶我们。

同我一样,三万块钱,她没在意,她早就告诉过我,二舅哥也没钱,算了,而三只丑橘,她却伤心成这样。这或许不只是丑橘的问题,她还是想老妈了。当然,也是橘子的问题,老妈在时,哪次我们离开,不是大包小裹,往我们手里塞。

妈在,家就在,妈走了,这家就散了一半。爱人说。

爱人一直在我面前护着他二哥,现在,她终于护不下去了。她伤透了心。

我说,咱们回家吧,老爸也见着了,我们每天住旅馆,消费也大,而且没有家的感觉。爱人说,行,走吧。待着也是没啥意思。我们原本想再待两天,于是决定第二天就走。

我们告别时,二舅哥冷着一张脸,他待独了,习惯一个人。我们的离去,他一句送别的话都没有,依然低着头,左手手机,右手电脑键盘。难得他这份天真,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

岳父拄着拐杖在门口送我们。爱人说,爸,你要照顾好自己……说话间,眼泪就流了下来,声音也变了调,接着是抽泣。受她感染,孩子落泪。老岳父说,去吧。声音也像被水洗过,湿淋淋的。

你们走了,我跟谁过呢?他像是问我们,更像是自言自语,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楚。看来,他对现在与二舅哥生活在一起,是不满意的。

车一路前行,我们的话题不断。我说,二哥一脸烦躁,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没这份孝心。他一定心怀鬼胎。他莫不是惦记老爸那套房子。

爱人没吱声,看来她也这么想过。

11

同我的猜测一样,岳父在玉龙新城的那套房子给了二舅哥。岳父说是岳母离世前的意思,说我们都有房,只二舅哥没房。为了逝去的岳母在地下安息,为了活着的岳父活得开心,这个结果我们只能接受,但话还是要说两句的。我说,二哥不是没房,老爸的上一套,不是让他拿去抵押贷款了吗?他自己祸害掉了。我说,老爸这套房给他我没意见,但得老爸离开以后,现在不能过户。他别再把房子卖了。

爱人说,你也别把他想得那么坏,有大哥呢,产权不是他的,他不敢。你一个外姓人,少管他们的事。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都不管。

爱人又说,你一个国家公务员,也盼人一个好。二哥现在信佛,不像以前。

二舅哥信佛,他清明从威海回来就说过,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近两个月,他付诸行动了。他每个周末都去寺庙,每去一次,花费一百五十块,一百块功德钱,二十块钱买香火,来去车费三十。

我始终不相信他是信佛人,但这话我没说出来。

五一前,岳父住到了大舅哥家,二舅哥说他们的卫生间漏水,都漏到楼下人家了,楼下来找过好几回,他要重新装修卫生间。一个脑血栓后遗症患者,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满大街去找公厕,肯定是不行的。二舅哥就把岳父送到大舅哥家,说是临时住几天。

岳父住到大舅哥处,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二舅哥把他的房子卖了,他根本没办过户,直接用岳父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新的主人,拿着房产证,理直气壮地住进了岳父的房子。岳父蒙在鼓里,天天盼着回自己的家。知道他的房子被卖后,他给我们打电话,说,你二哥走了,同她小媳妇走了,到蓬莱岛浪去了。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对二舅哥有了不满。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自然要回去看一眼,安抚一下老人。孩子课程紧,周六有课,回不去。孩子不回去,我俩就得留一个人在家。爱人说,你去吧,你做的饭,孩子不爱吃。我一出门,孩子就瘦了。马上中考,营养可不能少。

爱人的理由充足。现在,孩子是大事,其他的都是小事,家家如此。

我给岳父的礼物,是水果和营养品,还有品牌烧鸡。这其实是给大舅哥大舅嫂看的,岳父多种疾病在身,吃不得肉,也吃不得含糖多的水果;岳父给我的见面礼,是一道难题。那时,大舅哥大舅嫂和他们的女儿都到商店去了,是岳父拄着拐杖给我开的门。岳父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把我带走吧,我要跟你们过。他说,在这儿,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你嫂子,那张脸,像铁铸的,从早到晚,见不到笑。我说你要她笑干什么?有你吃的喝的,有电视看,有床睡,有自个的房间,你满足吧。

他满脸失落,像一个小孩那样,几乎哭了。他说,你妈临走前说了,说她要走了,让我跟着你们过,谁也不行。二儿子指不上,大儿子行,大儿媳容不下。

这句话暗含对我和爱人的褒扬,但我并不买账,反而很生气,明知你二儿子是个混蛋,在你面前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你偏要往下跳。我们的话不听,到头来,还是要靠我们。

大舅哥的房子,也在玉龙新城。当时他换新房,就是为了照顾老人,离老人近。

我特地去敲了敲岳父以前房屋的门。我好奇,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住在我那么熟悉的房子里。我听见屋里的动静。我感到有人影在门镜那边闪动,但并未给我开门。我走了,新的主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何必去打搅。

12

岳父张罗洗澡。他说,晚上大舅嫂在家,不方便,白天洗。我说,那就洗吧。

岳父十五年脑血栓。他脑血栓后,拄着拐杖,所有的澡堂拒绝他进入,怕摔了担责任。他把周围几个澡堂都骂了一遍,就不再去了。他只在家洗。我们住在一起时,也给他洗过澡,也给他搓过背。但每次,他都不愿在我面前脱去短裤,任它与水一起淋湿。等我给他搓完背出来,他才换上干净短裤,走出卫生间。

这次,他进到卫生间,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似乎要把他的整个身体,乃至内心所有,全呈现给我。事实果真如此。他一边享受我给他搓澡,一边讲着他的过去。

他说到他的婚外情,他说,那是他人生最痛快最有激情的时刻。

尴尬了,身为岳父,他居然同我说这个。我归罪于他脑血栓后遗症,小脑萎缩。

我说着二舅哥的不是。他说,你二哥并不是我们亲生的。因为是养子,身份特殊,打不得,骂不得,所以就宠坏了。

养子?我无比惊诧。我说,爸,您老就别编故事为自己解脱了,惯坏了就是惯坏了,没人责备你。他自个的路,自个走。岳父说,我说的是真话。你没看,你二哥不像你大哥,也不像三幸,他比你大哥和三幸都好看。

岳父说的是事实,二舅哥长得像黎明,而大舅哥和我的爱人,与那个明星的模样不沾边。我说,你从未同我们说过呀。岳父说,没说过,你大哥都不知道。他同你大哥相差不到两岁,他到我们家时,你大哥才三岁,没有记忆。

他说着二舅哥的母亲,那个叫琴的女人,也说着二舅哥的父亲,一个姓刘的小号手。他说,你刘叔和琴姨都是市歌舞团的,还有你妈,我们在一个团。岳父说,你琴姨先前是追过我的,但我觉得她养不住,就没跟她结婚,而是娶了你妈。后来你刘叔娶了你琴姨。不过,做媳妇是一回事,婚外情又是一回事。

岳父跟那个叫琴的女人,有过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那个夜晚,他们下乡演出,远行到一片草原上。那里有个牧场。他们与牧场的工人载歌载舞。夜里,牧场工人们骑马,到遥远的蒙古包里歇息,把农场房子让给演出人员。

那个夜晚,我二十八岁的岳父被三杯马奶酒弄得浑身燥热。难以入眠,他起炕,披衣,走进夜色。他想让草原的风,吹凉他的身体,让他狂热的内心平静下来。

那时候,他与我的岳母已经结婚,并且有了我的大舅哥。

草原的夜风,还没来得及冷却岳父燥热的身体,一个女人走出她们的宿舍。这个女人就是琴。

因为我是他的女婿,身份特殊,岳父对那个夜晚的细节没有过多述说,只告诉我,他就那么把琴睡了。岳父说他把琴睡了时,他说得轻描淡写,在我,却如雷贯耳。

岳父说,那个夜晚,更让他震惊的,是一只狼。当他不能自已,在一个草垛旁,与那个叫琴的女人疯狂过后,发现有一只狼正睁着双眼,静静地凝望着他们。岳父压制着内心的恐惧,扶起那个叫琴的女人,平心静气地,慢慢往回走。

事后,岳父无数次回想那个激情燃烧的夜晚,他后怕,但似乎并无悔意。他说,他竟然忘记草原是有狼的,只是他弄不明白,那只狼为何没攻击他们?

那个叫琴的女人,自那次后,多次还想与我岳父重温旧梦,无奈我岳母眼光如锥,岳父近不了身,也怕出事,最后干脆避开她。琴很快就找个人嫁了,就是姓刘的那个小号手。

小号手长得白净,帅气,用现在的话说,是“小鲜肉”,但无岳父的沉稳。他是岳父的好兄弟。岳父为此还很内疚,如果早知琴要嫁他,岳父说,他那个晚上,一定会控制自己,绝不做淫友人之妻之事。

琴和小号手婚后不久,岳父他们再次下乡演出,这次去的是山地,一个叫卧凤沟的乡镇。那时没有车,有车山路也走不了,都是马车。马车中间是木头箱子,装着演员们的演出服装,道具,乐器。两边坐人。

山路颠簸,让人昏昏欲睡。岳父在马车上睡着了,掉了下来。因是下坡,后面的马车急驰而来。岳父刚从睡梦中惊醒,不知咋回事,翘起头茫然四顾。与岳父同坐一马车的小号手腾地跳下车去,奔向岳父。在那命悬一线的瞬间,小号手拽起岳父,并尽全身之力,将岳父往旁边的坡地一推,他自己却没逃过马车的碾压。几千斤重的马车从他身上驶过,一个帅气的新郎官,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口吐鲜血,送到医院,医生说他的脾已破裂,肝胆肾都遭到了损伤。他卧病三天后,离开了人世。

那次演出自然是取消了。歌舞团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死人的阴影里,下乡演出打不起精神,慢慢地,就不再下乡。

一个人死去,并不只是死去那么简单,会遗留很多问题。小号手留下了一颗种子,在琴的肚子里。

有人劝琴打掉这个孩子。孩子父亲没了,将来谁养?琴年轻又漂亮,还得嫁人吧。带个孩子,不好嫁。

琴在一个大姐的陪同下,走在歌舞团的大院里,步子缓慢而沉重。她们向医院走去,岳父听说,冲出宿舍。他朝着她们的背影喊:等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岳父走向琴。他对琴说,孩子留下。小号子(岳父对小号手的爱称)是为我死的,他的儿子我替他养。

琴在她与小号手婚后七个月产下一儿,琴给他起名小吉。琴生下小吉没多久,离开煤城歌舞团,同上海一名商人走了,几年后,去了美国。岳父没有食言,把小吉接到了家。为了不动摇他抚养小吉的决心,他瞒着岳母,到医院把自己的输精管给扎断了。

岳父说到这儿时,转过身,面朝我。他感叹说,人活在世上,总会与某些人,或某个人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我望着岳父那如同深秋瓜果般枯萎的身体,很难想象它当年还能制造一段风流韵事。

岳母对岳父向来严厉,岳父对岳母言听计从。我们曾打抱不平,说岳父太老实。岳母说,他老实,他欺负过我。他欺负我的时候,你们都不知道。

现在想来,岳母说的岳父欺负她,莫不就是指他的那次出轨。

我问岳父,你养情人的孩子,岳母就轻易就同意?岳父说,你妈心眼好,小号手又是为救我死的。再说,我同琴好过,她只是猜测,并没实据。

我不知道岳父为何跟我说这些,他想表达什么?他是想说,因为别人家的孩子,他不便严加管教,打不得,骂不得,就惯成今天这样?他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岳父闭了眼,任我给他擦拭身上的水滴。他像是在沉默,也像是在追忆过去。

我也在追忆,我突然从二舅哥的脸上,发现岳父的影子,他莫不就是岳父的亲生?这个想法,让我在闷热的卫生间里,感到浑身发冷。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岳父说,怎么可能,莫瞎猜测。他说完,微直起身,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沾满水珠,那张脸成无数碎片,看不清表情。

我说,要不,你和二哥做个DNA。岳父说,他都走了。我说,他枕头上留有头发。岳父想了一下,说,算了,不做了。有些事,搞得太清楚未必好。再说,这么多年,不是亲生的,也是亲生的了。

一个多钟头,洗个澡的时间,二舅哥就从岳父的儿子变成养子,甚至可能是私生子。岳父脑血栓后,小脑萎缩,我怀疑他说的是胡话。可他的讲述,却那么清晰,那么有条理,不像是随性杜撰。

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这么大的秘密,他竟然埋得这么久,藏得如此之深。多少年来,我们可是在一个饭桌吃饭。

人心何止隔肚皮!

13

大舅哥家房子大,房间也多,能住下我,但我不习惯大舅嫂那张冷脸,自己住旅馆去了。我离开前,上岳父房间向他告别,岳父让我把门关上。他放低声音说,我还是想跟你们过。

我愣了一下,装作没听懂。岳父接着说,你们两心细。这次你们要不是搬到省里,你妈也不会走,至少能挺到过完年。你妈夜里烧,就把窗口打开了,睡着了,那么冷的天,开了一夜的窗。我也睡得死。你二哥在他屋里玩电脑,一夜没过来看看。第二天你妈病重了,他外出办事,拖了两天才送医院。你妈不是死在“尿素”上,是死于肺炎,一口气没上来,憋死的。

我愤怒了。岳父见我生气,把话往回收。他说,其实也不能全怪你二哥,病人抵抗力低,没挺过。岳父说,你妈临走前同我说过,说谁也不行,就三幸和牛壮不错,我死后,你就跟他们过吧。牛壮,你让我去吗?

他的语气已有哀求的成分。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但是,他对他的那个说不上是亲儿子还是养子的态度,让我心里不快,只是碍于他泰山大人的身份,我一个外姓人,敢怒不敢言。更主要的是,他脱离不了杨二吉的纠缠。我若把岳父带到省城的家,不是引狼入室吗?

但内心里,我还是能接受他,毕竟我们刚结婚时,没有房子,两位老人容纳了我们,但我不能答应得太爽快,轻易得到的东西,他会认为是应该的。我得端着点态度,让他知道他自身难保,别再没完没了去顾他那个不争气的杨二吉。我说,爸,这个事我说了不算,你得跟三幸说。岳父说,三幸说了,她没意见,只要你同意。

我说,我大哥不同意,他说你有两个儿子,让女婿养,让人笑话。这话大舅哥并未说过,是我内心所想,现在竟然脱口而出。岳父说,我不是让你们养,我只是去串门,去住,每年住几个月。

看来,他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岳母去后,他孤苦伶仃,也挺可怜的。我气不过的,还是我的二舅哥。我脑子转不过弯的,还是他对二舅哥的态度。

岳父望着我,眼神里分明是乞求。我的心软了。岳父七十八岁,浑身是病,还能活几年,就算拖累,也不会长久。我心里同意了,但我嘴上不答应,我想憋他几天,让他长点记忆,不要再惦记那个说不清是他的养子还是私生子的杨二吉。

我说,我作为机关后备人才,被选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很快开学,时间半年,三幸要上班,要照顾孩子上学,一时怕没太多的时间照顾你。这其实是我的借口,去党校学习,是我的白日梦,根本没这回事。人,有时要假想一些美事,来让自己强大,渡过精神上的难关。

岳父眼睛一亮,说,啊,是好事,去吧。他喝了一口水,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放下茶杯,说,爸告诉你,在外学习,男男女女的,要小心,莫瞎搞,控制一点自己。我说,没事,那是党校,讲党性。岳父说,有时候,人性一上来,就把党性忘了。我当时要不与你琴姨有那档子事,也就不会管你二哥,没人管,你琴姨没招,不就把他带走了吗?我把他留在身边,窝在煤城,操了这老多的心,说是帮他,疼他,爱他,到头来,是害了他。你看他现在,没文化,没技能,眼高手低,一个大男人,自个都养活不了自个。唉,爸有过呀。

我说,爸,你别这么说。

我突然有点可怜他,觉得自己不该编造去党校学习的谎言来骗他。我正要揭穿我自己,岳父发话了,他说,等你党校学习完事,你就回来接我。你在你书房里放一张单人床,你二哥去看我总得有个地方住吧。一听这话,我原本软下去的心又硬起来。我说,行。不过我老加班,半夜回凌晨起,有时还成宿加班写材料,噼里啪啦打电脑,只怕你老睡不好。

岳父的脸冷下来,也不是生气,就是没有表情。他说,回去后,你们忙你们的,我没事,我能照顾自己,不给子女添麻烦。我没接他的话,拎着电脑包准备去宾馆,岳父说,你先别去宾馆,你带我下去走一走,我要看看玉龙湖,我还没看过夜色中的玉龙湖。

玉龙湖夜色美,四周灯光变换着颜色,按一定频率打在水面。我和岳父走到湖边时,正值蓝光闪耀,水面微波荡漾,玉龙湖像夜色笼罩下的一片海。我搀扶着岳父,很缓慢地散步。岳父也觉得玉龙湖像一片海,他说,美其名曰玉龙湖,哪里有龙。我说,不都这样吗?城南的阳光海岸,你能看到海?他没接我的话,依然说他的龙。他说,我要跳进这湖里,会像一条龙吧,我正好属龙哩。我说,你这么胖,应该更像一只海豚。岳父一百九十多斤,胖得像是没有脖子,肚腹和大腿连接处被赘肉填满,没有弧线,没有过渡。

我说岳父像海豚,他不但没有生气,还很天真地笑了。他说,像海豚好啊,海豚活得多快乐。他停下脚步,拄着拐杖,望着湖面。此时灯光变换成绿色,水波不兴,湖面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草原。

岳父轻声哼起那首《草原夜色美丽》。我见岳父耍过很多乐器,马头琴、二胡、长号、小号、钢琴,却从未听他唱歌。没想到岳父的男中音,竟然很好听。

岳父停止歌唱。玉龙湖畔又变换了灯光,水面不再像草原。霓虹灯闪烁,倒映在水中。水波微微荡漾,水面美轮美奂。岳父说得对,有些事,搞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比如这片湖。如果一味地去想象她的前身是露天矿,是垃圾场,是污水区,那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

我仰望四周高楼,其实整个新区,都如这玉龙湖,这是煤城的贵族小区,一家家看上去光鲜,但那或许只是表面的光鲜,光鲜的背后,掩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就像我岳父一家,都够写一本书了。

岳父说得对,有些东西,搞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我们更要关注的是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才能往前走。

我带岳父回到大舅哥的家,大舅哥他们还未回,今天他们有应酬,让我先陪岳父。我帮岳父脱去外衣外套,让他躺下,我自顾离去。我不想碰见他们,我不愿看见大舅嫂的那张冷脸,尽管无数事实证明,她心眼并不坏,但我还是不愿面对这位在玉龙新城小有名气的“冷美人”。

回宾馆完洗澡,躺下,电话响起,是大舅哥打来的,他说岳父不见了。我说,怎么可能,我亲手伺候他睡下的呀。我飞速穿衣,冲出宾馆。

我们在玉龙湖里看到了岳父,他面朝水底,脊背露着,像一只若隐若现的海豚。

大舅哥在那里一边忙乎,一边说,爸呀,知道你跟我妈感情深,可也不用这么急着去找他呀。他像是同逝去的老人说,但我心里清楚,他其实是说给邻居和亲戚们听的,他害怕老人自杀,给他扣上不孝的帽子。

大舅嫂说,我恨死杨二吉了,他把老人害了,老人却死在我家,好像我们虐待老人似的。

灯光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那张冷脸,分明已呈现在眼前。

岳父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脾气好,人善良,大气,舍得让人吃。如果没有我二舅哥在中间这么作,他会待我更好,不亚于亲生,也不会走上这条绝路。

我这么想时,悲哀便袭击了我。我两腿发软,几乎是坐在地上。

如果我没有拒绝他要跟我们过的要求,他会自溺于玉龙湖吗?我这么想,悲哀迅速膨胀,掺杂着恐惧。巨大的恐惧和自责裹挟着我,皮鞭一样抽打着我,我难受得哭起来。我听见大舅哥的邻居说,看这姑爷子多孝顺,哭得多伤心,比亲儿子还亲。

爱人驱车在路上。她把孩子留在她的同学家。我问爱人,二哥回来吗?她说,他知道了,但没说回不回,电话就断了,再打,无法接通,可能是没电了。

我认为他是关机了。如果他因为愧疚,不敢面对,那他还算有一点人性。如果他纯粹是躲避,怕我们责怪他,怕我们向他要房钱,那他就太不是人了。

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能评说,毕竟,我是个外姓人。

岳父一定不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海豚,才跳进湖里的。绿色的灯光打在水面,这片湖像海,更像一片碧绿的草原。岳父是不是把这里当成了他的草原。如果是,那么,他踏上这片“草原”,是去追随我的岳母,还是去找那个叫琴的女人。

这只能是猜测了。猜测,终归是虚幻的,不确定的,真切的是,岳父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北方五月的夜晚,其实还很冷。岳父走的那一刻,在湖水里一定很遭罪吧。我这么想,新的一轮眼泪涌出,划过我的面颊,带着冰凉。

曾剑

本名曾健,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2013、2014、2017中国小说年度精选(排行榜)。

刊《芙蓉》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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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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