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篱下
陈志的婚姻简单明了得像一张账单,各项必不可少的要素凑齐,便成为事实:
首先是两个单身男女,然后是两个单身男女的行李搬到了一起;请乡下木匠打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衣柜,自己涂上油漆;托过年回上海探亲的同事给老婆买了一件当时风行的丝棉袄,给自己买了一件化纤面料因而很挺括的中山装——这件中山装几年后遭到一位上海名作家的嘲笑,陈志多年积蓄的几百元也便告罄。为了省钱,也为了省去许多麻烦,对单位说回省城的老家去办婚礼,到了省城又对邻居说已经在县里办了,散了一些糖果,就万事大吉。
住房是一个已经调去市里的人留下的两个后半间,两个前半间人家还占着,除此之外有一小间杂物凌乱的临建。把杂物堆起来,空出厨房兼餐室的位置,用板车拉了煤粉黄泥和成煤饼,就开火过日子了。
陈志对老婆引用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话:
住所是寒碜的,但心是伟大的。
一条小河从房后流过。水草丰茂,鸟雀啾啁。河岸上,单位住户各自开了小块菜地。陈志继承了刚调走的那位仁兄的遗产。
第一次见到黎丁老师就在菜地上。陈志在省上的文学期刊发表了处女作,有一天一个前额光秃,脸色苍白,眯着眼睛的陌生人忽然在他跟前弯下身子:请问陈志是住这里吗?
一身尽是泥巴的陈志仰起脸:
是……我就是……
哦,你好,我是黎丁。我们通过信。
陈志怔怔地看着这位省里大名鼎鼎的诗人,张口结舌。
已经快要入夏,老先生还是一身老旧的灰布棉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说来看看陈志的状况,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隔年春天,陈志被调进省作协。单位恢复没有几年,房子有限,除了头儿有专用办公室,其他人都挤在一间屋里。住房就更要等着。黎丁老师是省作协的老人,在乡下过了二十多年,前不久回到原单位,在机关后院一栋改造得跟蜂巢一样的老楼里分到两间房。老伴在乡下病故,两个孩子都在外地上学。他让陈志住了两间房中有临街窗户的一间,说办公室成天乱哄哄的,你就别去了。调你上来,就是为了改善你的创作条件。协会分给你的工作,领导同意我替你做,你就在家里安心写作。我下班回来做饭。
从乡下到县里,陈志一个人待惯了,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刚上来,他在办公室坐过两天,那帮人炒股的炒股,下棋的下棋,张家长李家短,比起县城多了吵闹。
也许是人老了,没瞌睡,黎丁老师每天半夜以后上床,天不亮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上厕所,洗漱,熬粥,蒸头天下午买回的包子馒头,扫房间,吃早饭,收拾自己用过的碗筷,把留给陈志的早点保上温,然后上班。带房门的时候,也不知用了什么妙招,那么烂的木门,居然没有一点响声。半上午,给陈志送一趟机关开水间打的开水。中午下班,赶紧跑菜场,赶紧做午饭。趁焖饭炖菜的工夫,给陈志的房间拖地。他有洁癖,家里必须一尘不染,任何犄角旮旯都不放过。刚起床的陈志写得正来劲,不愿动身,他一定请陈志抬抬脚,给拖把让路。机关统一发煤气的日子,一百多斤的煤气罐,他一点一点地从卸车的地方挪到楼道,又一级一级地从一楼挪到五楼。陈志在屋里听到动静,打开门,见他靠墙坐在地上,苍白的脸变得乌青,大张着嘴却气息微弱,吓一大跳。
你别管,你别管!
陈志一伸手,老先生就连忙制止:
写你的东西就好了。这些事你搞不清的,越帮越忙。
陈志还没有成年就下放了,后来成家,菜是自己种,煤是自己和,进了省城,三两天还真摸不到头绪。
那些日子,每天都很惬意。整栋大楼,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安安静静。灵感像窗外的日光,从云中射下。一旦展开稿纸,字词句就像水一样流淌出来。陈志就像打了鸡血,激情迸发,文思如涌,一叠叠的稿纸寄出去,一本本的杂志寄回来,在文坛一时声名鹊起,还跟好几位国内著名诗人一起,受到欧洲一个国际诗歌节邀请。
只是,偶尔,心里会滑过一丝蠢动,那是什么,一时说不清楚。也许是太安静了。
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一首诗、一个短篇小说,可以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名字霎时风行东南西北,尤其是,走到哪儿,都少不了女性崇拜者。陈志有一次在电视大学讲完课,走出校门不远就被学员围住,七嘴八舌中,有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心,一张姿色惹眼的脸,在明灭的霓虹灯下一闪。
一直咬牙切齿要靠写作出人头地的陈志,在命运真的突然改变之后,有了越来越多的自信。尽管表面上还是一副从底层带来的谦恭,心里却已是睥睨天下。随着越来越频繁的讲演,最初的心理障碍很快消失。渐渐地,不管什么场合,上去就口若悬河。
也许是补偿之前的说话太少,情绪上来,话就像开闸的水,汹涌而出,越来越利索,越来越精彩,不时来个小幽默,惹起哄堂大笑,如潮掌声。他在农场给人叫作“鸡屎分子”,但拢共没看几本书,抓到什么看什么,看到哪儿是哪儿。进了县机关,闷头写总结、写报告、写报道,一心奔铁饭碗,结了婚就更顾不上读书,一有空就忙着赚稿费。好在人们见了名人都成了傻子,不管你怎么东拉西扯,反正是名人名言,过后还总品咂你的“金句”。
跟所有心眼活泛的人一样,陈志对美色有特别的敏感。在讲台上,除了被满屋子人注视的优越感,最让陈志兴奋的是眼睛可以肆无忌惮地搜寻美色。今天一上讲台他就注意到那张脸了。整个讲座,他的眼睛不时转到那张脸上,有意无意地停留一会儿。看着一屋子崇拜的眼睛,心想:什么叫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这就是。
也许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讲演结束后的交流环节里,“那张脸”头一个站起来:
据我所知,诗人都是多情的,请问陈志老师,您有情人吗?
满场突然静默,压抑着极大的兴趣。无论是纯情女孩的好奇,还是前卫女人的挑逗,这个问题都太有挑战性了。
陈志的脑子立刻跳出一位著名作家面对同样问题的一个经典回答:
我要说没有,你信吗?
在笑声掌声的爆发中,陈志正襟危坐,享受着人们对他应急能力的佩服。
但那个塞进他手心的小纸团却让陈志一下乱了方寸,心在胸口里“怦怦”乱撞,无奈被那帮人缠住,脱不开身。他说家里有事要赶紧回去,一偏腿骑上单车,那帮人热火朝天地也跟着上了车,说送他回家。
单位大院的门已经锁上。陈志喊了半天,门房睡眼惺忪地拿着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嘟嘟囔囔地开了门。陈志对那班人说:对不起,今天只能到这里了。这才脱身。
回到房间,那个小纸团已经给汗湿得快打不开了。幸好字少,还分辨得出:
明天上午登门拜访。
一个不眠之夜。
桌上的小闹钟滴答作响,但时间似乎停止了。从眼下到“明天上午”,好像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深渊。
隔壁黎丁老师那儿,咳嗽时断时续。楼下的街道,夜行的车子间或轰然驰过,窗户一阵抖动。同样静不下来的是陈志。一个大城市的美女直截了当地追他,他有点猝不及防,这样的美女之前他最多只能在想像里恣意。坐着发了半天呆,一下仰倒在床上,一下又诈尸一样坐起,恨天老也不亮。
从记事的时候起,陈志受尽了白眼和冷落,到哪都觉得格格不入,跟谁都有一种莫名的逆反。
却有女人缘。便是最倒霉的日子,陈志也总能遇上对他有好感的女孩。
说愤怒出诗人,其实幸福也出诗人。
那时候诗坛流行先锋,攻击任何确定理想和目的论追求,宣布要探索语言与欲望,甚至玩弄太阳和月亮,创造一个超越日常经验的全新事实,从诗歌中彻底清除媚俗和大众眼光。
陈志嗤之以鼻:“先锋”个屁,就是乡镇上的二道贩子,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的。何况风头早给他们占尽了,他要照这样的路子写,写死也就是跟屁虫一个。跟他们正对着来,搞不好反而是一条捷径。
你从高山来!
你从莽莽苍苍的高山来,
你从巍巍峨峨的高山来,
你从坦坦荡荡的高山来,
你从开遍了烂漫山花的高山来!
高山的苍茫令云烟徘徊;
高山的雄浑使壮士发呆;
高山的崇高让群山低矮;
高山遍山林涛呼啸、漫谷激流奔涌的魂魄
惊天动地而又深沉如海!
高山的脊梁是父辈的肩膀,
是天大担当的气概;
高山的土地是母亲的胸膛,
是无尽奉献的情怀;
高山的河流是青春的热血与欢歌,
轰轰烈烈把大时代的弓弦张开!
高山的岩石是多么坚强,
那是高山儿女的骨骼不斜不歪;
高山的泉水是多么清澈,
那是高山儿女的情操无尘无埃;
高山的竹林高风亮节,
那是高山儿女的信念美好永在。
你从高山来!
带着一头透湿的汗水,
带着你的乡亲走出贫困,
不再向命运跪拜;
带着一身仆仆的风尘,
带着你的团队拼搏创业,
登上新世纪的舞台;
带着一腔滚烫的热情,
带着一颗诚挚的善心,
带着丰厚的回报,
向社会贡献大爱;
带着一身铮铮的钢筋铁骨,
支撑起高山精神风流百代!
高山有着千种韵致万方仪态:
春天来时,
是蓓蕾绽放的娇艳巧乖;
夏天来时,
是枝叶繁华的婀娜摇摆;
秋天来时,
是硕果的金黄累累;
冬天来时,
是冰雪的晶莹皑皑。
高山拥有历史起点的豪迈;
高山是胜利的旗帜猎猎不败;
高山寄托了民族振兴和人民幸福的期待。
你从高山来!
你从辉煌的过去走来,
你向更加辉煌的未来走去。
多少注视你的眼睛热泪难揩;
多少向往你的心灵深沉抖颤;
多少呼唤你的声音激情澎湃;
你的生命点燃了无数生命,
就像高山的绚烂云彩蓬勃展开!
这首《致一位乡镇企业家》的朗诵诗,以连续三个“你从高山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递进结束。
在标新立异、搔首弄姿的先锋新潮中,调子这么激越高亢的诗,的确是时风中的异响。黎丁老师一收到就立刻送审,领导也很高兴,让他赶紧编发。
尽管有人不以为然,说这首诗不过是一大堆虚张声势的豪言壮语,但黎丁老师出于自己多年的沉重经历,特别看重陈志诗歌里的昂扬明亮。他真心希望陈志永远这样阳光,这样生气勃勃,真心希望陈志这一代诗人的日子永远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再不会重复他经历过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沧桑。
黎丁老师这辈子都坎坎坷坷,总算有一个心愿成为了事实:
陈志被处女作和成名作改变了人生。
跟县里比,省城是个花花世界,决不是县级想像力可以抵达的。比如,那么撩人的姿色,就是县城里不可能有的风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的表达,一千年后还这么贴切,真绝!
老先生今天好像特别磨蹭。
错出在陈志自己。之前他每天最早也要在午饭前起床,今天一听到老先生做早饭的声音,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出来。他一直和衣躺着,根本就没钻被窝。
这么早?
老先生奇怪。
是啊,昨天回来晚了,忽然有个构思,干脆不睡了。
陈志谎话张口就来。
要注意身体,回头补个回笼觉。
饭桌在老先生住的这间,吃完早餐,收拾好自己的碗筷,老先生按说应该拎包上班了,却在陈志对面坐下,再三叮嘱。
好的好的,我知道,黎丁老师。
陈志眼睛不断地朝门那儿看,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楼道。
老先生总算起身,却又忽然说:
趁这会你用餐,我去你的房间拖地,免得打搅你午睡。
别别!
陈志“嚯”地站起,一把夺过老先生手上的拖把。
这是陈志这辈子头一次拖地,东一下西一下瞎划拉。
老先生站在门口,耐心指导:
不要急,一把挨一把,不留空白。会慢一些,其实更有效……
陈志心里毛焦火辣,恨不得一拖把把老先生捅下楼梯。满脑子被一句话堵塞,像要炸开:
明天上午登门拜访
眼见得就是“上午”了,那张脸随时有可能出现。
老先生不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上午这么不消停。
怪只怪自己,要是现在还在床上瘫着,老先生早上班去了。
黎丁老师,您放心上班去吧,您站在这儿,我挺紧张的。
陈志这回说的是大实话,只不过不是因为被老先生盯着拖地。
听见老先生答了一声“行,那你慢慢来”,陈志整个人一下软了。
老先生一走,陈志反而冷静下来:是该抓紧时间彻底清一遍房间,到时候别让人觉得是个狗窝。
这间房子已经跟狗窝差不多了。陈志每次出门就像刚从鸡屁眼里掉出的蛋,光鲜得很,屋里留下的则是一团糟。洗过没洗过的衣服、不知脱下来几天的内裤袜子,床头、书桌堆得到处都是,恶臭熏天。黎丁老师每次帮他清扫房间,从来不碰这些东西,也许是怕妨碍他,也许根本就怕碰。
陈志把所有腌臜衣物卷成一团,塞进床底。提了一大桶水,把门窗桌椅床柜大抹特抹了一遍。把垃圾堆样的书刊码整齐,在桌上高高摞起,在其中夹进几个书签,表明看过。离开县城时,老婆在他的行李箱里多塞进一条床单,他当时觉得多余,现在赶紧翻出来铺上……
总算搞定。房间里不好说焕然一新,也还差强人意,有一点新房的意思了。
陈志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出了口气:
万事俱备,只待佳人。
先前在静悄悄的房间里一个人待着,心里忽然滑过的一丝蠢动,陈志现在知道是什么了——是对时髦的偷情的渴望。
看着那张床单簇新,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床,陈志心里像一锅烧开的粥:这张床,很快就要回到狗窝的状态了,很快就会有一个自我感觉良好、他之前也确实不敢碰一指头的妙人儿在上面莺声燕语了。
这样想着,不由又担忧起自己的能力。跟老婆初夜的失败,让陈志的心里一直蒙着一层阴影,后来也好像少有尽如人意的时候,常常让他不免沮丧。老婆倒是体谅,说,男人的能力并不是只体现在这上头,从无怨言。也许是因为太熟悉了。换个女人,而且是个比老婆漂亮得多的女人,他应该不会那么不争气。
外面的楼道,从来没有过的安静。一只猫蹿过,而后声息杳然。
整栋大楼在凝神等待一场隐秘的但一定会是惊心动魄的风花雪月。
终于有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终于有了轻轻的小心的敲门声,终于有了急迫的又极力压抑着的呼吸。
陈志从椅子上弹起,直扑房门,一把拉开。
门外站着喘息未定的老先生,提着一只装满了开水的暖瓶。
陈志忘记了,每天上午这时候,机关的开水间开始供水,老先生每天都在这时候给他送一暖瓶水。
老先生被陈志的表情吓着了:
抱歉抱歉,打搅你了。
陈志很快回过神来:
没有没有,没事。
老先生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大楼重新陷入沉寂。
从五楼的窗户看下面的街道,要探出半个身子。陈志看着楼下的车流和人流,巴望会神话般地跳出那个让他魂不守舍的女人。看得眼睛发酸,望尽千帆皆不是。
中午。
下班的人纷纷回家,那个烂女人——陈志在心里叫她是“烂女人”了——没有出现。
陈志对刚上楼的老先生说:
不用做我的午饭,我想睡觉。
你没有不舒服吧?
老先生盯着陈志很难看的脸。
没有。
那就好。给你带了封信。
陈志的邮件,都是他自己隔段时间去办公室取,老先生从来没给他带过。但这封信是从陈志先前工作的县城寄来的,应该是家信。
陈志的心一下又“咚咚”响起。他脑子里只有那个他等了一上午的女人:一定是她的来信——那一瞬间,他立刻就不觉得她是“烂女人”了——她没有赴她自己的约定,特地写了信来做解释:临时有事,走不开;上午来过,没有找到;另外约了个时间,等等。
但那却是此时此刻最不想看到的老婆的信。
关上房门,陈志把信恶狠狠地拦腰撕断。老婆会在信里说什么,不用看都知道。无非是他为什么来省城后一直没有回趟家?她进省的接收单位找到没有?省作协的头儿许诺过的:在一个单位同时安排他们夫妻两个有困难,一定会努力给他爱人另找合适的接收单位。
但老婆什么也没有说,信封里只有一张儿子的照片。
刚会走路的儿子傻傻地站着,身体已经被陈志拦腰撕成了两截。儿子出生的时候,是极丑陋的一团肉,托在手掌上像个蠕动的虫子,让人有扔掉的冲动。现在,瘦骨伶仃的小家伙开始有点人样,像母亲多,像他少。陈志越看越来气,索性憋足劲把信封带照片撕了个稀巴烂。
颁奖会在京举行,一如既往地隆重。
“华文诗歌奖”隔几年举办一次,主办评奖的是一个由海外企业家巨额资助的民间社团,评奖范围包括全球华人,比官方的评奖声势更大。
本届“华文诗歌奖”的推荐程序刚刚开始,省作协主办了规模空前的研讨会,请了省内外的好几家大刊大报大评论家,研讨“陈志诗歌”。主旨是繁荣创作,但大家都明白,就是为陈志的获奖造势。
主题讲稿是一篇完整的陈志创作论。综合了好几位高校教授和专职评论家的研究成果,从陈志的成长经历,文学追求,艺术特色到他的作品在当代诗坛的影响及地位,详尽而深入。强调陈志的诗意境开阔,格调高昂,其明快的语言,跳动跌宕的节奏,反映出奔放狂热的情绪;给予人的是一种激动和向上的艺术魅力,不仅奏响了时代的强劲音符,更是点燃了无数读者奋发有为的熊熊热情,最能代表一种积极向上、开拓进取、建功立业的时代风貌,深得汉唐雄风的神韵。
考虑到黎丁老师对陈志的爱护和了解,省作协决定由黎丁老师主讲。黎丁老师自然是责无旁贷。
百病缠身的黎丁老师,永远是脸色苍白,眉头深蹙,忍着隐痛似的眯缝眼睛,嗓子嘶哑,语速缓慢,但谁都听得出,他心里对陈志的一片真挚。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为他吃力却坚持完成的长篇发言打动,羡慕陈志有这样一位恩师。
陈志自始至终埋着头,恭恭敬敬地记笔记。但谁也想不到,他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刺,疼痛难忍。
老先生的主题发言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跟陈志的关系,但对陈志的这样详尽而深入的了解本身,就凸显了他自己,让陈志显得像是次要角色。陈志甚至觉得,老先生与其说在宣传他,不如说在宣传自己。
最不能接受的是,这个主题发言把陈志跟省里一个末流画画的和一个早不唱戏的一锅煮,说是“省内文艺三俊”,这跟陈志的自我感觉相去十万八千里:他当下的名气,别说“省内”,就是国内,乃至在国际上,也是有影响的!
不过,这样的情绪陈志没有外露。他的谢辞中,对一路走来所有关心过他、爱护过他、支持过他的领导、前辈和同行,尤其是总是那么忧心忡忡那么深情款款的黎丁老师,“掏心窝子感谢”,最后几句,声音甚至哽咽。
陈志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这一届“华文诗歌奖”金奖。
因为是金奖得主,围着陈志的记者最多。陈志早已见惯了这类场面,一边从容应对,一边眼睛乱睃。
到底是首都啊,记者们的举止风度跟外地就是不一样。尤其女性,个个有模有样,风姿绰约。其中一个女孩来得晚了些,站在一圈人后面,却是最抢眼的。等这班人散去,他一定要找个理由留住她。
上次在省里讲课发现那张脸后,他要装作若无其事,隔段时间盯一眼;这一次,陈志不再掩饰,侃侃而谈的同时,一直看着那个女孩,似乎他的话都是说给她听的。若是因此引起议论甚至绯闻,能把他和她从所有人中突出出来,那最好不过。
陈志的小九九是多余的。那女孩随后就主动给了他机会:
陈志老师,一会儿我们可不可以单独做个访谈?
可以呀。
小脑袋瓜子一直在构思各种各样的方案,没想到根本就无需费心。陈志不管不顾地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看,我们去哪儿合适?
这等于是在驱赶其他在场的人。
陈志本来想说的是:去我房间,临了改了口。他希望这句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以她的主动,这应该是很自然的。
去大堂咖啡座吧。
女孩说。
……好。
陈志多少有一点失望。但这是最得体的,他没法有异议。好在时间和主动都在他这一面。一个崇拜者对一个被崇拜者的访谈不可能不顺利,用过咖啡后可以接着请她用午餐,然后,什么话也不必说,顺势带她去房间,顺理成章。
走出人群的女孩,仪态婀娜,陈志从后面看着她的披肩发、在薄衫里扭动的腰肢、圆圆的臀部和饱满的长腿,想入非非。在这样的女孩面前,一直没有出现的那个烂女人根本不值得留恋。这一次,他会牢牢地把握住机遇。眼下最重要的是谨慎行事,不冒失。
刚来媒体实习,陈志老师不会觉得麻烦吧。
女孩很坦率。
怎么会呢。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美女。
陈志半真半假。
是吗?谢谢陈志老师。
女孩很大方。
想知道什么?苦难家史?自我奋斗?未来蓝图?
陈志老师高估我了,那么大的文章我哪里写得出。我在写毕业论文,选题是作家的创作心理,挺幼稚的,您别笑话。我想从您这儿得到一点实例,比如您在写作过程中遇到的精神困扰之类。可以吗?
可以啊。
女孩的话题正好触到了陈志由来已久的一个痛点:
那就说说嫉妒。
这个角度好。被嫉妒是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呢。
女孩善解人意。
随着名气的越来越大,坊间拿他做话题也越来越多。陈志早就窝了一肚子火。
黎丁老师编发了陈志的处女作,之后又四处奔走,一手一脚把陈志调上来。外面人都说,陈志是黎丁老师的关门弟子,情同父子。黎丁老师每天耳提面命,把祖传秘方、浑身解数,还有文坛多少年的关系,都传给了他。这样精心的栽培,就是木头棍子也会开花结果。
这类别有用心的流言蜚语,随着陈志的获奖,更是沸沸扬扬。似乎“华文诗歌奖”是台木偶戏,陈志不过是幕前的木偶,真正的演员是在幕后提线的黎丁老师。
其实,老先生在家里很少打搅陈志,一块吃饭的时候随意聊几句,也很少问到他的写作,显然是怕他有压力。
按评论家的说法,上了年纪的黎丁老师依旧“笔耕不辍”。每天晚上,陈志睡了,他还窝在床头写诗。陈志看过一些他发表的诗作,心生怜悯:这样的“笔耕不辍”,其实是一种悲剧。老先生早不是年轻人的偶像了,创造力早已枯竭。都写了些什么啊,搜肠刮肚地拼凑出一些干巴巴的句子,说是哲理,没有深度;说是情感,没有灵气;说是意象,没有境界。阴暗,低沉,就像他灰色的人生。别说“老师”了,人家能发他的诗就够给他面子了。就是他早年那几首代表作,也不过就那么回事,照现在的诗歌审美,几乎不算诗。
陈志言辞犀利。对面的女孩起先有些惊讶,渐渐就平静下来:
确实听到过一种说法:黎丁老师是您的恩师,是改变您命运的关键人物之一。没想到委屈了陈志老师。
恩师?笑话!写诗是能教出来的?没有老先生我一样会有今天,迟早而已。一个过了气却又不甘心退场的悲剧人物,我可以尊重,但非要说我是他的弟子,就是恶意嫉妒了……
陈志没有注意到女孩表情的变化,一个劲发泄。
黎丁老师与您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他的确应该有所反省。
女孩白皙的脸像石膏像一样凝固起来:
谢谢您,陈志老师,谢谢您接受访谈。
陈志正说到兴头上,没有料到女孩却合上笔记本,收拾起书包:
对不起,我刚想起来,学校下午有课,我得赶回去。
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陈志措手不及。
应该可以的。回头联系吧。
女孩摆了摆手,走出咖啡座。陈志失神地看着她快步穿过宾馆大堂,在巨大的旋转门外消失。
有时候,人还真不能不相信运气。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从北京领奖回来,单位就开始评职称。省作协分到一个正高指标。按资历和早年的影响,黎丁老师无可争议。但老先生很坚决地谢绝了领导的好意。他认为很有限的福利资源应该给正当创作旺盛期并且成绩突出的年轻人,在“省内文艺三俊”中,陈志目前的影响最大,建议这个职称指标破格给他。
省作协上级的主管领导很多年前是黎丁老师专案组成员之一,对老先生一直怀有歉意,特地跑来看他,请他慎重考虑:机关新宿舍楼已经落成,正在分房子,房源不足,正高职称肯定是优先照顾的。
黎丁老师苍白忧郁的脸很难得地泛起了笑容:
我一个人占着两间房子,已经够多,也住不了几年了。给年轻人吧,他们正需要。
作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知识分子,陈志分到一个三室一厅的大套。他与爱人的两地分居问题,省里有关领导也明确表态会尽快解决。
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陈志心里一面是欣慰,一面也多少有些歉疚。凭良心说,老先生对他的关照还真没有私心的成分,他之前的怨恨是不公平的。
陈志后来知道,那次欧洲国际诗歌节,是省里与国外一个友好省份之间的例行文化交流,上面指定的是黎丁老师,但老先生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推荐了他。
好在陈志怨恨黎丁老师的发泄都在背后,而且是对一个外地学生,老先生本人一无所知。
老婆带着儿子来住过几天,他们一走,三室一厅又剩了陈志独自一人。那种在静悄悄的房间里一个人待着时的蠢动、那种对异样的性事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抓住了他。他不是个贪心的人,对生活的要求并不是太多,他觉得他现在什么也不缺,就是缺一个情人,一个能让他神魂安宁的红颜知己。这不叫贪心,这样的渴望不算过分,情人本来就是名人的标配。
陈志现在每天都去办公室取邮件。每次都想像着会有北京女孩的来信。她那次访谈刚开了个头就中断了,她说过“回头联系”的。
那女孩还真就出现了。
有一天到单位取过邮件,走出大楼,陈志忽然看见她就在台阶下面。
什么时候来的?
陈志从台阶上直冲下去,欢喜得几乎失态:
怎么事先也不来封信?我好去接你啊。
陈志老师好。
女孩矜持地微笑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回家来看我爸。
陈志一楞:
回家?看你爸?你爸谁呀?
黎丁。
老先生住院有些日子了。陈志想过去看他,一直没有抽出时间。现在,没法面对他了。
住院出来,老先生办了离休。儿子读博,女儿毕业在她实习的那家首都媒体应聘。他安然独处。除了依旧默默地写诗,默默地在全国各地的报章杂志发表新作,默默地一本接一本出版诗集,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打搅单位的任何人。逢年过节单位聚会,他都参加,默默地坐在角落,有人打招呼,便点头交谈。单位有人过世,不论曾经是否让他受过委屈,甚至伤害,他都去参加追悼仪式。每天傍晚,他都在单位大院后面的林荫路从容不迫地散步,影子似的无声无息。
陈志每次远远看见老先生,便赶紧拐进附近的岔道。只要有老先生的场合,他便找各种理由避开。
老先生辞世的次日,单位办公室告知大家:
黎丁老师生前对家人有交代,不发布任何消息;不打搅任何人;不举行任何仪式。
陈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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