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若萱:谢谢你们的鱼
贾若萱:一九九六年出生,作品散见于《江南》《西湖》《芙蓉》《作品》《小说界》《山西文学》等刊,并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转载。
一
苏志军是个有钱人,出手也很大方,可他总说,兄弟们,除了钱,世上还有更美好的事物。我们没问他是什么,也许说了,我们也不明白。美好这种词,就像橱窗里陈列的奢侈品,偶尔能看到,摸不到,更无法拥有。所以他在我们这些地地道道的穷人中,显得格外另类。但他还是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美其名曰:纯粹。实际上,他也做过十几年的穷人,和我读一所小学,住一栋家属楼,用一个卫生间,我还吃过他妈做的菜。他爸和我爸都待过印刷厂,我爸归技术部,他爸归后勤部,和千千万万的工人一样,穿工作服,吃大锅菜,准时上下班。后来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小学毕业的暑假,阳光把地面照成一面镜子,我和苏志军游过泳,皮肤晒得黝黑,回来发现家属楼门口贴了张大海报,一个电影的宣传图,上面除了演员,还印着他爸的名字和照片,下方一行简介:苏文新,编剧。苏志军左看右看,说了句,我操这是我爸吗?我脑子里回想他爸的模样,说,是,是你爸,你爸成明星了!他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我说,你不高兴?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说,高兴,又不高兴。我没再追问,他总这样,关键时刻表现得像个大人。
很快,他家炸了锅,足足热闹了一个月。记者采访、粉丝签名、路人围观,甚至某个大领导也前来祝贺,题了幅字。暑假结束后,他爸从印刷厂辞职,带全家搬到城南。那片是富人区,一家一栋二层小楼,楼前有个小院,可以种花种菜。我没去找过他,他也没再回来,但我总能得到他爸的消息。有一阵儿,各个台都在放他爸写的电视剧。我妈说,他爸已经从编剧变成了全国知名编剧,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爸一眼,深深叹气。
初中、高中、大学,按部就班,平平淡淡。再见到苏志军,已二〇〇二年。学校举办晚会,既是元旦,又是校庆,所以排场不小,还请了个十八线小明星助阵。我读大四,空闲时间多,又没女朋友,便打算去看看,一来想打发时间,二来想找个艳遇。说来惭愧,宿舍六个人,就我一个处男,每每他们交流床上功夫,我都坐立难安,可我又实在不知道喜欢谁。他们的追求方式简单粗暴,这个不行,就下一个,甭管最后是谁,追到手就行。我总觉得这种方式缺点什么,可又说不上来。
礼堂里没什么人,我坐到第一排,没一会儿,人就多了。前几个节目没意思,看得昏昏欲睡,中间小明星上场,跳了段辣舞,瞬间精神了,内心蠢蠢欲动。我这人相信缘分,转头,瞥到左边的女同学,竟然还不错,白白净净,戴黑框眼镜。我想问问她的兴趣爱好,然而她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严肃认真,仿佛一脸怒气。我体内的火焰又被浇灭了。便打算走人,回宿舍继续思考人生。这时,一个乐队走上台,好像是学校自己的乐队,叫“黑森林”。我看着长头发的主唱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是谁,又坐下听了会儿,声音也陌生。他们一共唱了三首,观众席沸腾一片,我不爱听歌,觉得无聊,便起身,回了宿舍。后来我去热水房打水,路过礼堂,恰巧碰到那乐队和小明星一起,五个人,背着乐器,从后门走出来,一边说话一边笑。我看过去,主唱搂着小明星的肩膀,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停下来,问,同学,你是王印吗?我说,不是,我叫李印。他咧嘴笑了,说,对对对,李印,你模样没怎么变啊,我是苏志军。我想了想,也笑了,说,你头发太长,我不敢认。他拍拍我的肩,说,走,喝酒去啊。
那天,我们六个在校门口的烧烤城喝了半宿。除了苏志军和小明星,其他三人都是我们学校音乐系的学生。他们在酒吧认识的,苏志军需要人手,便聊了聊,组了乐队。我得知,苏志军去法国读完高中,又上了半年大学,就辍学回国搞音乐了。为此,他爸差点打断他的腿,一狠心,将他扫出家门。这两年多,他一直住小明星家里,白天睡觉,晚上排练或演出,需要钱了就给他妈打电话。他问我过得怎样,我爸我妈好不好。我说挺好的,我爸下岗后,和我妈做点小本生意。他没问什么生意,我也没说就是冬天支个炉子,卖烤红薯,夏天弄个二手冰柜,卖刨冰和冰激凌。我们不停喝酒,喝到星光炸裂,夜色浓厚,街上一个人都没了。还是冬天,风呼呼吹着,手脚冰凉,全身发抖。小明星醉了,坐到苏志军腿上,和他接吻。我看得有点呆,其他三人已倒在桌子上睡着了。后来,苏志军把小明星抱上停在不远处的车,俩人在里面待了会儿,大概二十分钟吧,我也记不清了,酒精让时间变得不同寻常。然后我站起来,去店里结账,两百四十八,半月的生活费。我望着那辆红色跑车,猜测是苏志军的还是小明星的,猜着猜着就吐了。太无聊了,我突然很想打电话,但不知道打给谁,只好沿着街边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棵树下撒了尿,喊了两声日你老母,又迷迷糊糊地走了回去。这时苏志军已坐在桌前,小明星不见了,其他三人还在睡。他给我倒酒,说,人能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是个大问题。我点头。他又说,哎李印,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啊?我摇头,摆摆手,非常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再睁眼,已回到宿舍,坐起来,头疼得厉害。我穿上外套,想去食堂吃点饭,一摸兜,多了五百块钱。不用想,肯定是苏志军给的。我把钱放到褥子底下,想着什么时候还给他,可临走也没留联系方式。那仨音乐系的学生,我只知道姓氏,一个小王,一个小赵,一个小常,不过,要是找,总能找到的。吃完饭,酒醒了大半,头也不怎么疼了。中午人少,大家都回去午睡了,我在校园里溜达,不知不觉就到了音乐系的教学楼,奇形怪状,像躺着的大提琴。我走进去,听到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循音而望,原来是一个女孩蹲在墙角掩面哭泣。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匆忙抹了把眼泪,站起来,盯着我。她的脸小得出奇,仿佛一只手就能捏碎。怎么了?她问。我说,我找人,搞乐队的,昨天还在晚会演出来着,一共三个人,就在音乐系。她低下头,等了会儿,又抬头,叹了口气。跟我来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上了三楼。她个子不高,但腿很长,牛仔裤裤脚被踩烂了,一缕缕丝线拖在地上。我想到美国电影里的街头少女。 她带我走到一扇门前,说,我不进去了,常宇在里面,别说见过我。说完她就哭哭啼啼地走了。
里面传来吵闹的音乐声,我敲门,没人应答,便推门而入。这个屋子很大,应该有一百平米,扇形,前面一圈酒红色窗帘,阳光无法穿过。几个小灯在头顶亮着,木地板上堆着杂物和一架旧钢琴,最右边是张大床,床旁边是台电脑。一个人趴在床上,紧盯电脑屏幕,荧光随音乐节奏闪在他脸上。是小常。我走过去,他没听到声音,我只好摇摇他的肩。他回头,一脸诧异,见是我,表情又放松下来,关掉音响。他问,你怎么来了?我说,你有苏志军的联系方式吗?他点头,给了我一张名片。我说,谢谢啊。他说,没事,有空接着喝酒。我说,刚才有个女孩一直哭,好像认识你。他叹了口气,问,是不是特白,特瘦,长得像只波斯猫?我说嗯。他说,没事儿,她是我女朋友,梁湖湖。我没再多问,说,那我走了。他没送我,脑袋转到屏幕前,一动不动。
后来,那五百块钱没有还给苏志军,原因是他不肯要,甚至急红了脸,说我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是在寒碜他。我没有勉强,重新装回自己的口袋。一来,我确实没钱,请客属于打肿脸充胖子;二来,苏志军喜欢花钱,倒不如满足他的心愿,他高兴,大家都高兴。很快,进入大学最后一个寒假。我回到家,帮爸妈去菜市场批发红薯,骑三轮车运到摊位,一天跑两次,差不多能卖完。下学期就要考虑工作的事,爸妈很愁,问我要不要去银行,找找关系,塞几万块钱,应该能办成。我说千万不要,自己能找到,他们依然唉声叹气。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我不想花他们的钱。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告诉自己,还是看天命吧。
开学后,苏志军换了个法国女朋友,我们学校美术系的留学生。由于他常来学校排练,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听他说,分手时小明星哭着要上吊,质问他为什么两年多的感情说没就没。他不知怎么回答,便把红色跑车留给她,又送了几个包,终于平息。他这几年总结出不少经验,其中一条就是:物质补偿永远比口头安慰的效果惊人。我们听后,目瞪口呆,但谁也举不出反例。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
与小明星相比,小法国的睫毛更长,鼻子更挺,说话也更好听。我们都很喜欢她。苏志军在学校附近租了房,作息也有所改变,白天排练,晚上喝酒,喝完搂着小法国睡觉。除了我们六人,小常的女友梁湖湖也常来玩,一言不发,看着我们笑。有时小王逗她,她也只是笑。笑着笑着,我就想到她哭的样子,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我得知,她的专业是物理,业余写小说,即将出版第一本书,但版税只有一点点。小常说,她家特远,不通车,四面环山,打水要走二里路,路上还有野狼叫。他说这话时表情有些不自然,梁湖湖边听边笑,把耳后的头发拨到前面。苏志军说,有空可以去那里开演唱会,狼有什么可怕的?他用双手做出开枪的动作,崩在小常脑袋上。
我把找工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整天醉醺醺的。爸妈打来电话,催促我用点心。每次听完,我都警告自己别再喝酒,可苏志军的电话一响,就又忍不住了。他有种魔力,能把所有事分析得头头是道,且无法反驳,应该是遗传了他爸的天赋。但他不愿意和他爸扯在一起,并称他为亲爱的老法西斯。原来,他爸蒙上了眼睛和耳朵,丢掉职业操守,什么来钱写什么,还强迫他生产圈钱的垃圾。他说,人应该有所坚守,哪怕什么都得不到。梁湖湖听完这番话,突然发出雷鸣般的哭声,我们都吓了一跳。小常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喝酒喝得心脏疼,想先回宿舍。小常已八成醉,站不稳,苏志军便提议他开车送梁湖湖回学校,问小法国去不去,小法国摇头,让他快去快回。那晚,我们都醉了,小赵吐得稀里糊涂,倒头睡在苏志军家的地板上,小王摔碎了小法国的雕塑,她尖叫,甩了我一个耳光,我被打得更晕了,终于痛快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苏志军不在,小法国还在睡,我们四个轻手轻脚出了门,商量去食堂喝点养胃粥。到学校门口,看到苏志军的车,停在正中间,来来往往的学生窃窃私语。我们走过去,贴紧玻璃,看到苏志军和梁湖湖,一个坐在驾驶座,一个坐在副驾驶,沉沉睡着。苏志军的手抓住梁湖湖的手,梁湖湖的头靠着苏志军的肩膀。我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小常脸色一变,使劲拍打车门,但里面毫无反应。梁湖湖的胸口起伏平稳,发丝一上一下,像一艘行驶的船。我仿佛见过这个场面。小常跑到门卫室,气势汹汹借了根铁棍,哐啷,敲碎了玻璃。玻璃碴飞起来,落到他俩身上,他们同时醒来,张大嘴,像刚被捞起的溺水者。然后是短暂的停顿,苏志军和梁湖湖看着小常,他们的手还叠在一起。两个门卫大叔走过来,摁住小常,夺掉他手中的棍子。我突然觉得时间静止了,空中浮着碎玻璃,所有的,一切,凝固,只有我能移动。小王和小赵成了两座蜡像,我打开车门,拉下梁湖湖,她的眼睛大睁,没有情绪,我又拉下苏志军,他的肢体僵硬,脸上的胡楂像发芽的草地。周围突然暗了,我听到飞机呼啸的声音,那辆车飘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惨烈落地。
二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医药公司做会计。工资低,但简单清闲,所以我又做了份兼职;提前两小时下班,给一个初中男孩补数学。总收入还算可观,每月都有剩余,渐渐攒了点钱。爸妈对我的状态挺满意,没多久,便张罗着找对象。我一推再推,拗不过,只好去了。相亲女孩是高中学历,在加油站上班,也有兼职,给服装厂生产的衣服绣花。她个子不高,微胖,但眼睛大。我喜欢大眼睛女孩,所以又主动约了几次。她和我一样话少,我们常去公园散步,有时放风筝,有时吃糖人,有时就干巴巴坐着。后来有次下雨,我帮她打伞,她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就顺势吻了她。完全是跟电视里学的,我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她狠狠咬了一口,差点断掉。
差不多一年后,我们打算结婚。想了想,我虚岁二十五了,是时候有个家,再要个孩子了。女方那边也同意这门亲事,谈妥后,开始准备。婚房贷款买的,爸妈出大头,我出零头,简单装修完,女方送了些家电,就差不多了。婚礼定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岳父选的,说既能撑起场面又不铺张浪费。我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那天,她没回家,在我的单人床上挤了一宿。我第一次贴近女人的身体,兴奋得发抖,她拍拍我的背,问,干过那事吗?我说没有。她笑了笑,关灯,在黑暗中脱掉上衣。月光照在她的脖子上,我感觉她像条光滑的鱼,摇摇摆摆地游到我胯下。我突然跌了进去,骨骼顺着电流舒展,她轻轻哼起来,我闭上眼,任由身体起伏。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夜晚,我想起了苏志军,也想起了梁湖湖。我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他们了。那天,小常把苏志军打进了医院,头骨骨折,差点没命。最后一次见他,是出院那天,他头缠绷带,和我道别。他说他爸要送他回法国继续念编剧专业,由他妈陪读。小常因故意伤害罪被拘留,苏志军表示谅解,花钱将他保释,但学校执意把他开除。乐队自然而然解散了,小王和小赵不知何去何从,反正不再搞音乐,我们在学校偶尔碰到,只是点点头。小法国很快找到新男友,高大威猛的黑人,喷浓烈的香水。梁湖湖消失了,听说她主动退学,回了老家。我回忆小常说过的,有狼出没的偏远山区,不知她会怎样。
三
转眼已到二〇一〇年,儿子五岁,在家附近的幼儿园读大班,由我接送。我辞掉医药公司的工作,考进银行,成为一名普通柜员。实际上,现在的工资赶不上以前,但人人都说,体面。我想,当一个人开始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我频繁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腋窝、胳膊、手心、脚掌,甚至枕头上遗留下来的。妻子对我的行为感到诧异,我不知如何解释。有时候,我觉得她十分积极,这点和我不同,所以她这几年混得不错,开了两个加油站,也正是由于她的收益,我才敢辞职。换句话说,家里的财政大权在她手里,我只是个吃软饭的。每天,我兜里揣着一百块钱,准时上下班,吃过晚饭独自去护城河晃悠,让风吹过我的身体。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问题出在哪里呢,我和妻子依然恩爱,儿子听话懂事,没什么不对劲的。
夏天的傍晚,天还没黑,夕阳西下,整个城市一片橙红色。妻子在厨房熬粥,儿子在屋里画画,我从冰箱拿出半个西瓜,切成五块,摆在盘子里。光线落在地板上,像一个菱形水塔,我看了会儿,告诉自己,好好过日子,千万别没事找事。电话响了,是我妈打来的。这几年,她腿疼得厉害,上下楼不方便,所以很少出门,买菜做饭全由我爸完成。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左眼皮跳了一下,问,妈,怎么了?她笑嘻嘻地说,哎呀,小军来啦。我说,谁?她说,小军啊,苏志军,你们小时候经常一块儿玩儿。挂断电话,我的心狂跳起来,肩膀缩紧,热乎乎的。这大概是这些年来最不寻常的一天了,我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对妻子说,我去看看我妈,有朋友找我。她问,哪个朋友,你有朋友?我说,是的,老朋友。她说,还给你留饭不?我说,不用了,可能回来得晚,别等我,早点睡。
苏志军胖了至少三圈,长发没了,削陷的脸颊没了,细长的腿也没了。他穿棉质的运动T恤和裤子,踢踏着老北京布鞋,肚子圆滚滚,眼神疲惫,红血丝像橘子的脉络般延展。他说,李印,好久不见。声音嘶哑。我点头,想调解一下初见的尴尬,便说,你呀,怎么胖了这么多?他耸耸肩,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像膨胀的气球?我打量他,点头,说,哎呀别说还真挺像。他说,早胖了,在法国就胖了,一直没瘦下来。我妈坐在椅子上,笑嘻嘻看着我俩。我瞥见墙角放的水果和看不懂名字的外国货,猜到是苏志军拿来的。我妈对苏志军说,小军,你叔正做饭,马上好了,留下一块儿吃。我看他的眼神有些犹豫,便说,妈,我和小军出去吃,家里施展不开拳脚。她劝了半天,没劝住,我和苏志军去了楼下的大排档,点了羊肉串、毛豆花生、冰啤酒,坐街边看路灯。
夏天的风很舒服,星星像几颗痣,点缀在夜空中,远处的灯火忽暗忽明。他问,你结婚了?我说,儿子都五岁了。他笑,这么突然,咋不通知我?我说,找不到电话,也不知道住址,那会儿你应该在法国。他说,还是没读下去,退了学。我看着他的脸,发现他老得不轻,皱纹在灯光下愈加明显。我们碰了几次酒,吞咽的声音来回滚动,我想起大学时,每天烂醉如泥,头疼着醒来,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气氛有些沉默,隔了这么久没见,我们都感到无所适从,也许一起走走,结伴撒个尿就好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动。旁边桌上的人发出阵阵笑声,我递给苏志军一根烟,他摆摆手,指指嗓子。怎么了?我问。他说,发炎。我把烟收起来,帮他要了杯热水。他从包里掏出一顶鸭舌帽,扣到头上,喝口热水,又喝口冰啤酒。我笑了出来。他也笑了,眨眨眼,问我,李印,你说,婚姻有什么意义?我说不上来,没什么意义,别人结婚,我也结婚,就这样。他又问,生孩子的意义呢?我说,这个就更不清楚了,可能婚姻太无聊,想找点别的乐趣。他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问,还搞音乐吗?他说,不搞了,但摇滚不死啊。我点头,没再说什么,接二连三的车从身边滑过,带来阵阵气流,渐渐吹散了见面前的兴奋感。
闷头喝了会儿,苏志军说,走吧,我带你看个东西,今天不着急回家吧?我说,不着急,才九点多。他说,嗯,我争取早点把你送回来。上了他的车,一辆名不见经传的小面包。我诧异,问,怎么,破产了?他笑,偷着买的,怕小仙女跟踪。我得知,这个小仙女是他爸朋友的女儿,商业片导演,刚谈半年,一直催婚。他始终下不定决心,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清楚,反正不是婚姻和孩子。面包车狂奔在黄色光线中,越过路障时弹起跌落,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他摇下玻璃,风呼呼灌进来,我张大嘴呼吸,路灯影子像一把砍刀,依次敲过眼睛。他突然大喊:活着有什么意思啊,死了又有什么意思啊,结婚呢,生孩子呢,都是狗屁!风把他的话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又吹落了他的鸭舌帽。我捡起来,戴到头上,大一圈,又摘下来。在这个动作中,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我们始终没长大,但已日渐衰老。
那晚,我们去了鹿港,当地最有名的娱乐会所。听同事提过,领导和客户谈生意,有时会选择这里,消费几万起步,我作为普通柜员,自然没来过。一进门,两排穿蓝白色旗袍的女孩冲我们鞠躬,柔声细语地喊,欢迎光临。前台的经理赶紧过来,笑吟吟地拉住苏志军的胳膊,军哥,来啦,还是9999?他点头。我们进了9999号包房,屋子很大,摆着欧式长沙发和红木茶几,电视在正前方,旁边一个点歌台,过去一条小长廊,是一张大方桌,桌背后摆着酒柜,再里边是卫生间。经理问,军哥,这次要几个妞?他看了看我,摇头,一个都不要,上点酒和菜吧,再来点水果。她问,还唱歌吗?他说,当然。我们坐在沙发上,望着蓝莹莹的电视屏,笑了起来。我问,你经常来这儿?他说,一周两三次,主要是唱歌,偶尔叫几个姑娘陪着。我说,我从没来过。他说,还是少来娱乐场所。他站起来,点了几首歌,又坐回我身边。我吃了几口牛肉,惊讶地发现,屏幕里唱歌的人就是苏志军。我问,这是你?他说,是啊,年轻时多瘦啊。瘦子苏志军站在沙漠里,背后是无尽的蓝天白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立在中间,像一棵光秃秃的树。镜头拉近,我看到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落满灰尘。他说,以前拍的,刚出院那会儿,我用假名出了张专辑,就这一首歌,四分四秒,又拍了MV。又说,还想组个乐队,但嗓子不行了,也胖了,玩不动了,感觉这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不知该说什么,一股沉重的气流堵在心口。我们呆坐着,看着屏幕中的他,细胳膊细腿,眼神迷离,晃来晃去。音乐聒噪,与沉默的MV并不匹配,但我却感到毛孔战栗,汗毛竖起,不知是空调温度太低,还是酒喝多了。他说,我还告诉你件事。我问什么。他说,我爸死了,昨天刚下葬。他没看我,眼睛盯着屏幕,这首歌循环播放,瘦子苏志军也循环出现,一遍又一遍,像是被困在了那里。我知道我们谁也无法逃脱。我拍拍他的肩,嗓子动了动,话最终没说出来。颤抖,颤动,我知道他哭了。
四
他爸死后,他继承了大额遗产,下下下下辈子都可以衣食无忧。他不知道他爸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么多房产,但无论如何,证明了一个道理:人蒙上眼睛,还是有用的。他搬回城南区,陪在他妈身边,依然没去工作。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一周一两次,他会带其他人来,一些富家子弟或权高位重的人,有时只吃饭,有时吃完饭还去鹿港玩一会儿,叫十几个姑娘,唱唱歌,喝喝酒。说实话,我不适合这种聚会,不知道聊什么,苏志军说,瞎聊吧,就当交个朋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由于回来得晚,引起了妻子的不满,她开始数落我,由这个不是,跳到下一个不是,最后把我全身上下都抱怨了一遍。我又气又羞愧,想着下次绝不出门了,但苏志军的电话一响,脚底像抹了油,情不自禁又出去了。我说过,他有种魔力。为此,妻子在心里把苏志军拉进了黑名单,认为他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胖子。去年她说想换一套市中心的学区房,无奈加油站需要资金周转,房子首付拿不出来。所以要想安抚妻子的情绪,有两种办法:一是不出门,二是赚更多钱。第一种我做不到,只能在第二种上花心思。于是,我试着和苏志军带来的朋友聊天,吹牛逼与听吹牛逼,竟然争取到了一些业务,很快,我的职位由普通柜员上升到了经理。妻子自然高兴,我趁热打铁说,其实你不知道,我出去不是为了玩,是为了谈业务。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我们就这样玩儿了四五年,其间他胖了十斤,买了三辆车,换了七八个女朋友。那群朋友来了又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淘汰我,明明我才是最不合时宜的那个。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大学,苏志军坐在一群穷人中间,聊纯粹,聊美好事物,如此格格不入。我不确定是否懂他了,也许随着时间飞逝,懂了一点点,只是这一点点,在庞大的基数面前,无足轻重。
因为喝酒,我的肚子也鼓起来,妻子说我走路的背影越来越像只企鹅。我们买了学区房,搬到中心地带,离着鹿港近,喝酒更方便了。由于经济状况的好转,妻子想要二胎,我不赞成,一来觉得累,二来觉得完全没必要。妻子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母性大爆发,也许听了谁的劝说,又哭又闹,誓不罢休。我知道,她想做的事,必须达成。于是我嘴上同意,私下去医院做了结扎,这是苏志军出的主意。他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吗?我摇头。他说,那不得了,为了对生命负责,你不能妥协,得去结扎。我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两个月后,妻子的肚子依然没动静,她去医院检查,没问题,便推测是我的原因,喝酒太多,导致精子质量不行,让我戒酒戒局,努力备孕。听到这里,我差点心脏骤停。我说,媳妇,我三十五了,半辈子快过去了,下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她问,你自己活,那我呢?我说,咱俩一起活。她说,你太自私了,以后晚上不许出门。我不同意,她抬高声调提出离婚,并摔碎了桌上的花瓶。我叹了口气,只好妥协,暂且退出酒局,苏志军表示理解,说,兄弟,等你回来,反正结扎了,不会有意外,她试试不行也就放弃了。
过了一个多月,妻子如愿怀孕了。那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从卫生间出来,拿着验孕棒,上面是清晰的两道杠。我无比震惊,头皮发麻,身体瞬间僵成一座雕像。她见我脸色有变,问,怎么,你不高兴?我没回答,换上衣服,出了门。我在路边坐了会儿,给苏志军打电话,他们正在鹿港喝酒,我说你出来下,咱们单独聊聊。他很快出来了,问,不喝酒?我说嗯,在护城河边上走走吧。是冬天,冷得让人想流泪。他问怎么了,我说没事。他又问是不是解脱了?我说,差不多吧。他说,然后呢,以后可以出来喝酒了?我叹了口气,把事情告诉他,他听完,反而笑起来。他说,李印,其实这种事,挺正常的。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说,你整天喝酒,她难免不满,一不高兴,就去找别人了,这不挺正常吗,人的本性啊。我说,可我没想过找别人。他说,所以我说婚姻是反人性的,它禁锢了你的欲望,但你不能要求她像你一样坚持,因为你们都深受其害。他的目光突然严肃起来。我说,我该怎么办?他说,接受或不接受,你总得选一样。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会碰到这种事,以至于不知作何反应。我不愤怒,一点也不,只是看向儿子的时候有些愧疚,可这愧疚从哪里来,我不清楚。我开始不动声色地冷落妻子,清晨早早出门,中午在单位吃,晚上又出去喝酒。一开始,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有,她便不再问了。后来,她的肚子逐渐凸起,像一根针扎进我的眼,我几乎不敢看了。那晚,我们在鹿港喝酒,我搂着一个姑娘。放在以前,我不会这样做,但那个月每天我都搂着这个姑娘,她年轻、漂亮、纤瘦,使我想起漫长的青春期,如果时间能从头来过,我一定选择和现在不同的生活方式。酒到兴处,女孩醉了,贴上我的身体,我没醉,但我还是吻了她。她说,哥,谢谢你这一个月的照顾,没有你,我早就饿死了。我说,谈不上谈不上。她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肩膀,我拍拍她的背。这时妻子从天而降,劈开我们,甩了我一个耳光。龌龊!她咬着牙喊,声音融在音乐里,大家还是听到了。我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几个经理站在她身边,像一群天兵天将,我有些蒙,仿佛正经历一场审判。我站起来,望着她隆起的肚皮,不知道说什么,一声不吭地走出包房,回了家,没跟任何人说再见。
接下来的事像玻璃一样平静,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照顾妻子生下女儿,生活步入正轨。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我甚至想切掉声带,不再讲话。儿子问我,爸爸你的嗓子出问题了吗?我摇头,把女儿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看着看着,竟觉得她的脸上有了我的影子。真是件让人欣慰的事。我换掉号码,不再和苏志军联系,他很快淡出我的生活,奇怪的是,他也没来找过我,仿佛我们约好了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长久以来,有双手,悬在我头顶,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分叉口,它都会动一动。过了一年,我的母亲去世,又过了一年,我的父亲也走了。我们卖掉老房子,在郊区贷了一套复式,每月的还款,像一架鼓,咚咚敲在身后,我不得不更加卖力赚钱。只是头发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大,成了彻彻底底的中年人。有意思吗,我在心里问自己,可是,可是每个人都会老,不管怎么生活。
五
再后来,我四十岁了,女儿即将幼儿园毕业,儿子去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半夜两点,手机响了,妻子翻了个身,背对我,又睡了。我坐起来,去阳台接电话。对方是嘶哑的男声,他说,李印,好久不见。我笑了笑,说,好久不见。那边带着噼里啪啦的噪音,使他的话语模糊不清。他说,李印,我见到她了。我问,谁?他说,她,我见到她了。我问,哪个她?他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她,没想到真能遇到。我在大脑里过滤他的女友们,发现都是汽水里的泡泡,冒出来,又破裂,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醉醉的,这是爱吗,李印,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吗?我叹了口气,问,你在哪里?他说,我们在海边放烟花,你能看到吗?我在夜空中搜寻,什么都没有。但我真的听到了海浪的声音,像一个又一个的口哨。他说,她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我们赢了。我问,赢了什么?他说,梁湖湖的模样一点没变,你相信吗,李印?我的眼前出现一张哭泣的小脸,又出现一辆破碎的车,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惊讶,虽然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想到她了。往事像鱼一样一跃而出。他说,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云的地方,她带着小说,我带着音乐。这一下我确定他是真的醉了。我问,怎么去?他说,随便什么都行。我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他问,李印,你想和我们一起走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太容易妥协了。我说,是啊。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她的身子在一小片月光下,被子贴在脸上,像一层沉重的壳。我感觉心脏被人打了一拳。他说,我们会回来看你的。我问,什么时候?他笑嘻嘻地说,任何时候,只要别是猴年马月,好了,我们要出发了,拜拜李印。
我说,等一等。他嗯了一声,怎么了,李印?我听着那头呼呼的风声,望着周围沉默的高楼大厦,说,这几年我做过一个梦,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他说,好啊。我说,你从海浪里走出来,就像现在这样,风声很大,你光着身子,手里抓着两条鱼,沿着沙滩走,劈开悬崖峭壁,赶走猛兽飞禽,走到一幢房子前,小心翼翼将鱼放了进去,有个女人一直在说,谢谢你们的鱼,谢谢你们的鱼,谢谢你们的鱼。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像是与铁器摩擦。我突然感到某种尖锐的伤感,于是握紧了拳头。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最后一字一顿地说,好,李印,谢谢你们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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