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银梅: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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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七月的一个晚上,来光明广场纳凉的人很多,多到把这个四面通达、容易起风的环境好像都堵住了,使得风就算来了,从头顶吹过,也显得闷。为了一点点凉意,人们还是愿意放弃许多东西,闲逛到这里,似乎只有这样,夏季入睡之前的一小段时光才变得好忍耐了一些。
我们也来到了这里,我是先开着车到老爸老妈的家里把老两口接上,再来到光明广场,目的是为了让大病初愈的父亲多走路锻炼,恢复腿部及脑部力量。八十岁刚过的他,冬天的时候突发脑梗,经历了大半年的艰苦磨难,终于摆脱了病床,能够步履蹒跚地重走于路了。
我是家里的长女,也已年过半百,从小我就与父亲气息相投。他表面沉默,骨子里却世相万千。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用写东西来展示他对世事的看法,但时运不济,文学生命很早便陨落了。我大概受了他的影响,很小就想当个作家,后来梦想实现了,却平庸得可以,常常羞惭地不愿提及自己的职业。我的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比我年小七八岁,相比起来,我与父母的生活更融入一些,弟弟妹妹除了亲情,他们并不太了解父母的精神生活,尤其是父亲的。
我和母亲一边一个拉着老父亲的两只手,像带着一个初学走路的小娃娃,一边肯定着他的康复一边鼓励着他的勤奋,我们就这么在人们摩肩接踵的夏日广场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母亲终于放了手,对我说,你拉着你爸再走走吧,我坐一会儿。她就近坐在了大理石铺就的花池子边上。母亲只比父亲小两岁,也是临近八十岁的老人,她的身上也患有着多种老年病,尤其是有年头的糖尿病将她年轻时壮硕的身体快要耗空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单薄的小老太太。
我拉着父亲的手继续向前走去,前方有音乐喷泉,有文艺演出,有孩子们的喧哗声,有耀眼如火焰般的灯光。我拉着他朝那个方向移动,父亲太虚弱了,也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小老头儿。我以为他现在的心境,一定会对灯火辉煌的地方有所向往,可他站住了,很轻很轻地问了我一句:你有安的电话号码吗?我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坐在花池边上的母亲,她坐在那里,五颜六色的激光灯柱从她略显佝偻的身体上扫过去,使她在阴影中看上去像一只空了的壳类。
你,怎么想起问她了?我怎么能有她的电话号码呢?父亲不言语,腿脚站着不动。他的两眼朝辉煌处望着,没有渴望,反而是一种迷茫。特别是他的那只左眼,自从他生病后随着左边身体功能的下降,那只眼睛总是不知不觉地渗出泪来。为了及时擦掉,父亲的手心里握着一团纸巾,衣兜里也随时备用着足够多的纸巾。
他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那只刚被沾去泪的眼睛还湿润着,被斑驳的灯光反射着,闪着星星点点的晶莹。一瞬间,我看见父亲像是一个走迷路了的孩子,被一种无声的孤独围裹着,使得如此的夜晚都战栗了一下。我悄悄决定,帮助他寻找安的电话号码。
我觉得父母亲都是走到八十岁这个人生高度的人了,就算前方离终点站还有一些距离,但终点站已经立在那里,那个站牌非常清晰,它森严而又冷面地站在那里,迎接着一批又一批慢慢靠近它的人,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网开一面,来个时光倒流或者送还归途之类的玄念。我以为看得见自己终点站的人是不会再在乎人生过往的诸多琐事了吧?那些以往的,天要塌下来的大事也会变得琐碎无聊了吧。我认为对朝着自己终点站越来越近缓慢挪步的人来说,需要相互挽起手来才能减少恐惧感吧,或者需要那些离终点站尚远的人的鼓励和温情才能够克服恐惧感吧?
安是谁呢?这个时候老父亲提到她还是显得不合时宜,她已经被我们全家人遗忘了有二十年之久了。如果父亲不提,没有人再会想起她了。没错,安是多年前我们家的一个敏感点,她是父母之间的第三者。二十年是他们一刀两断后的时长,算上之前那风雨飘摇的七八年,这其实是一桩快要三十年的陈年旧事了。
三十年,人生在世能活上两个多三十年就算是成功,活三个三十年就是大成功,一辈子也就结束了。一个人能有多少值得纠缠三十年的事和人呢?当然还有另一种境界,忘记了二十年,那就永不要再想起吧!如今风烛残年,物是人非,记忆的闸门里还有多少流动的片段呢?父亲在这种时候向我打问安的电话号码,他那接近凝固的思绪里还会闪出怎样的火花和颜色来呢?总之我觉得,不会有人再去在乎这样一种打问了吧,包括母亲。她也累了,在父亲得了脑梗和恢复期的这半年里,她亲力亲为,竭尽全力充当了一个妻子、保姆、护士三位一体的角色。她经历了人生临近终点的种种磨难,把什么没有看透想通呢?她再也不是那个人到中年时期的,会以生命为代价捍卫婚姻和家庭的那个“彪悍”的妻子了吧?就凭她此刻坐在花池边上那又小又轻的“壳类”身影,也极具超脱性了!
安应该是健在的,她比我父亲整小一轮,如今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她还好么?这二十年的时光她是怎么过的呢?又嫁人了么?儿孙满堂了吧?她晚年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她还能想起我父亲吗?还常想起当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么?偶尔想起来是一声叹息还是一笑了之了呢?
带着这些好奇和疑问,我很快就找到了安的电话号码。在将这个电话号码交给父亲之前,我得先和她通个话,了解一下她的生活近况以及试探一下她还有没有和我父亲通个电话的意愿。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拨通了安的手机号码。
响了一阵音乐之后,安接通了电话,我的“喂”字还没出口,她便直呼了一声我的名字:“柳迪”。她的声音一下子将我带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二十六岁,我的儿子一岁多,那个深夜,我第一次邂逅她的这个声音,还有她这个人……
柳迪,你好…… 安,姨,你好…… 虽说我俩的问候都故作镇静,但彼此都还是流露出了一些微妙。毕竟相隔了那么多年,毕竟我和她的关系也还是微妙的。
可见安是有准备的,我托人要她的手机号,她就知道我会打这个电话。
二十年前安终于单方面做了一个“了断”,将住房卖了,将家具托运到了老家天津,将一切的后路切断后,她大大方方地见了我的父母,告知他们就此作别。后来听我母亲对这个场面不止说过一次,所以就像我亲眼所见一样,这画面也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安给我父母说完了她的“行动”后,最后,她伸出右手笑着对我父亲说:“柳同志,再见了!”母亲说,我父亲没有跟她握手,而是一个急转身,走了。
这一别,就是二十年。后来隐约也得知过她的一些情况,比如她在天津只待了三年就又回来了,又后来,她女儿在康健小区给她买了房子。这零星的消息不知是谁传来的,但都显得云淡风轻,不会再引起我们家丝毫的波澜了。偶尔的,提起过去的事,连母亲都谈笑风生,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不用多说,我和安的这次通话彼此都感到很高兴,她说了她现在的生活状态,打问了我父亲的情况,问了我母亲,我们兄弟姐妹的种种。这是一次长电话,她还是那么健谈,话语中处处显出她是个乐观的人。她说她今年69岁了,三个儿女,她帮忙领大了三个孙子,如今孩子们各有各的家庭和事业,都发展不错。女儿给她在市内地段很好的康健小区买了六十多平米的房子,她有自己每月三千元的养老金,有着一帮均比她年轻的老闺蜜,下午玩麻将,晚上就和朋友出门走路五千到八千步,每年她们圈内的姐妹们都相约着去一个地方旅游,现在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了。安描述着她自己的生活,让我不得不叹服着她,真的,她过得就是大家传说的那种最健康、最积极、最快乐的晚年生活。
她当然还说了很多过去的事,多次提到了我的父亲,那些我知道和不知道的情景,似乎都刻在了她的脑子里。然后她说,有小半年的时间,她几乎天天能梦到我父亲,总是梦到他,她就猜着,难道他是走了吗?她又算着他的年龄,他八十出头的人了,难道真的不在了么?之后她又托人打听,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在呢,过得好着呢,她说这就让她放心了!
我也对她说了老父亲半年前得了脑梗的事情,说了全家人如何劲往一处使,老父亲如何积极配合,现在已恢复到什么程度了,最后我说:是他让我打问你的电话号码呢。
安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在电话里对我说:柳迪,如果你妈妈同意,我愿意去给他们老两口做饭,哪怕隔三差五地去给他们做点好的也行,你知道,我会做饭,我还年轻,才69岁,他们都八十多了,需要有人照顾,如果能行,我愿意照顾他们老两口……那一刻,我被安的这几句话感动了,她的情绪也起了波澜。接着她又说:柳迪,我不瞒你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对我的孩子们说,不能忘记你们的柳伯伯,他是我们家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们家就没有今天……安说着,声音里有了哭腔。
2
过了几天,还是在晚上的光明广场,我悄悄地将安的手机号码塞在了父亲的手里。父亲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是什么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花池边上的母亲,她淡泊、超脱,任广场上五颜六色的灯光照耀在她的身上。
我既然能把这个手机号码给父亲,就不怕母亲知道。我以为,人的一辈子只有到了这个最后阶段才是最明智的,面对着眼前的这个终点站,人活一世的恩怨是非都会烟消云散,如何克服前方这个看得见的“恐惧感”才是最重要的吧。
父亲把那个纸条紧紧地捏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他停住了脚步,将纸条放在了衬衣的上兜里,又用手在兜外抚了抚,觉得放心了,然后才让我拉着他的手,步履一下子显得有力量了。
隔了一天的晚上,父亲对我说,他打了那个手机号码,但对方说他打错了之后就挂掉了。为此我又给安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啊?是他打的吗?隔着手机我似乎看见安愣怔的表情,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对我说着:……哦,是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我接了对方却不说话,我挂了他又打过来,还是不说话,后来,有一个特别陌生、特别苍老的叹息声,我就挂了,我想那肯定是一个打错电话的人,难道……是他吗?不会的,那不是我所熟悉的人的声音,完全不是他啊?
她说完就把“陌生人”的号码发给我,我一看,对她说:没错啊?这就是我父亲的手机号码。我说这也怪我,当时没有想到将我父亲的号码也给你。
噢……好的,我留意着点,再打来我就主动跟他说话,安这么说道。后来他们就联系上了,说上了话,那种最初的不适和陌生感过去后,昔日时光还是在残存的记忆中被追溯回了一部分吧,父亲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沉默了很久的他变得有些爱说笑了,不过很快,他的这个小秘密就被母亲发现了。
我当然知道母亲很快就会发现,可以说他整个人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母亲的管理之中,他兜里装着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怎么可能成为秘密呢?我认为母亲发现了就好了,这事就可以摊开牌来对待了。安也希望我母亲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她就能大大方方地到家里看望又老又病弱的父亲了,甚至像她之前所说的那样到家里帮他们做饭什么的。她说刚接到我电话的时候以为我母亲知道并同意我联系她呢。
安在电话里让父亲加她的微信,可他不会操作,病了大半年,他的手机也像是坏掉了。就算不病,手机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家里的固定电话基本上没有找他的,就算他偶尔接了电话也还是要交给母亲的。我们儿女们都习惯性地问:爸,我妈呢?让老妈接电话。
自从他退休到现在的二十多年当中,除了偶尔的一两个远亲会一年半载或几年突然上门来看望他一下,再就是在棋琴书画方面从年轻时就情投意合的一个老朋友一两个月上门来与他切磋一下技艺,还有一个头脑不甚清楚很让母亲反感的老同事倒是会经常性地无事登门。
对于寥寥的这几个与他有关的来客,他都非常高兴和热情,都会拿出他的好酒,让母亲给弄两个小菜来,然后和来人兴致勃勃地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方面母亲虽说不喜欢,但还是配合着,还是很给父亲面子的。好多年来他与外界的交道也仅此而已,不过他没有怨言,父亲的性格如此,他不善于在外面到处结交,他满足于自娱自乐,忙碌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
没有与外界的社交活动,因此手机的作用不大,当所有人都更换了4G手机有了微信这个与世界接轨的新式武器后,手机对父亲仍然没有作用。或者他有一个跟上形势的渠道就可以了。母亲不落伍,她对新事物总是很感兴趣,不管是哪个儿孙来了,她都勤问多学,很快就掌握了。用她的话说,他们这批老年人又不是文盲没文化,他们是“新八十岁老人”,而且是教过书育过人大小也当过领导干部的人嘛!领导干部当然是指父亲,他退休的时候只不过是副厅级,多如牛毛又没有实权的那种。教书育人是指母亲自己,尽管她很早就转了行,没在教育战线干几年。
母亲手里握着这个“世界之窗”对父亲说,反正你眼睛又不好,就别费劲学了。可4G手机作为现代人的标配,父亲是有一款的,有了当然就得加微信,都是母亲替他操作。她让他选个微信名,父亲略想了一下说:叫风行吗?母亲说当然行了,然后她把“风”拉到一家人的群里。说道:人只要活着就得与时俱进,到了微信时代,微信就是一个人通向世界的道路,你可以足不出户,但全世界的动态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母亲只要开口说话,一种力量感瞬间就会回到她的身上。她口才好,说话做事不落伍,他们这一代的确称得上是“新八十岁老人”,与过去我奶奶那辈八十岁老人真是大不一样了。
其实安加了父亲的微信,只须他轻轻一按那个“接受”就可以了。但手机拿在他的手里简直就像是“鬼打墙”,他不知道怎么操作,在胡乱地划拉着屏幕时似乎看到了一个叫“彩虹”的微信名。
平日的一家人群里无论是谁发来了最新消息,母亲都及时与父亲分享,遇到好的文章她就给他念,这就省了他费劲地一手举着手机一手举着放大镜,他老了之后读报纸就是这样的姿态。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夏夜的广场想起安,或者他只是想想而没有说出口,或者那晚牵着他走路的不是我,那么就一切如故,老父母平静而和乐的晚年生活就会一直这样下去,再也不会出现波澜。
但是事到眼下却发生了一点变化,父亲急于要加一个人的微信,之后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地求母亲了。你帮我把这个微信加上,父亲显得又平淡又衰弱地说道。母亲很好奇,她拿过他的手机看了看,问道:是谁啊?父亲嗫喏着:你别管是谁你给我加上。母亲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说:我不管是谁只给你加上?父亲只好坦白地说:是安,你给我加上吧。母亲嘀咕了一句:安……她的表情和思绪一时都转不过弯,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问道:她怎么加你微信呢?她什么时候冒出来了呢?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给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使得我在相隔二十多年后再一次对母亲有了一副“背叛”的面孔,也使得我对人生“终点站”的自作多情和浪漫构想被一笔抹杀。
母亲不止一次地盯着我的脸问道:是谁给他找来的安的手机号码呢?她咄咄地盯着我这么问的时候,使得我敢做敢当的勇气也不翼而飞。是啊,谁,谁给他找的呢……
母亲也一扫那晚坐在广场花池边的羸弱与淡漠,二十多年前的“激情”忽然回到了她的身上。从父亲间断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母亲不同意他和安有联系,她当时就把等待接受的微信网友“彩虹”给删除了。数日来,母亲同父亲闹了起来。
母亲闹得非常厉害,她在深夜里哭泣,质问父亲怎么那么没有良心,他在得了脑梗的这半年当中,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她几乎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不离他左右,他怎么还能背着她和安有联系呢?!这么多年了,都这个岁数了,他还想着她,他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啊!
母亲哭得很伤心,她哭一气,质问他一声,恨铁不成钢地捶打他几下,仿佛他们不是八十岁,而是很年轻的时候。父亲虽说没有老泪纵横,但在昏暗的睡前灯和母亲期期艾艾的哭怨声中,他用纸巾不停地沾着他那只病眼,一边擦一边有气无力地申辩着:没有,我没有……
母亲坐了起来,她躬着腰,松弛的皮肤跟跨栏背心一起下垂着,失望至极地呜咽着,那布着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背不停地抹着涕泪。父亲也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肌肤也老迈无力地横在跨栏背心里。他咳咳地叹着气,往她手里塞纸巾:没事干了你这是……看看你那点出息……这么老了还有什么呀!
对啊,就这个出息!这么老了还这个德行……偷偷摸摸装着她的电话号码,还要加她的微信……呜呜……母亲摘去假牙的嘴巴直接憋了进去,使她发出的声音都快一百岁了似的。
我还是在傍晚接上他们去光明广场走路。表面上,他们若无其事,我和母亲一左一右拉着父亲的手,我们最直接的三个亲人,每一个人都欲言又止,都怀揣着心事,又都像隔着一堵墙。我们手挽手与别人擦肩而过着,像再也没有事情可发生的老年人,也像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的一家人。
我们走着,偶尔迎面吹来一阵微风,我会打破僵局地说:真凉快呀!父亲点点头,沉默的表情里掠过一丝和悦。母亲说:嗯,不错,有凉风了。说完这个话题我们又重新沉默了。
母亲不再去花池边上休息,她好像怀疑到我和父亲之间有阴谋,她不愿再给任何人机会,在她和父亲又困顿又疲惫的晚年生活里她不希望有任何人介入。就快到终点站了,有她吃力地搀扶着他,他们善始善终地走完最后这一程就满足了!虽说中年时期他们的生活也曲折过,出现过一个叫安的女人差点破坏了他们的家庭。但那早都过去了,过去了二十多年,早都烟消云散了。他不会再想起她,即便想起来也是浮云掠过,对一切的一切再也产生不了任何的威胁,母亲如是想。
那天父亲被他的儿女们架着从医院出来,十分艰难地坐进车里,一路朝家的方向开去。又在大家的协力帮助下,他像一尊正在过河的泥菩萨,当时他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时,发出感慨万千的声音:又闯了一回鬼门关,总算又回到家了!
当时父亲说那个话的时候我们都在场,他说罢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逗着他说,阎王爷不收他是因为他人世间的债还没还完,不还完当然不让走,又说债权人就是他老伴,债务就是老两口的相伴相随。当儿女的都极尽好话之能事,都为老父亲躲过这一劫而大大地松了口气。
3
事实上,接下来的日子异常艰难,父亲毕竟成了半身不遂的人,是否能重新站起来走路还是个未知数。母亲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支撑他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上厕所的事,比在医院的情况还要难。情急之下,大家商量着花高价聘请来了一位护工兼保姆,她就是小王。小王是个年近五十岁的农村妇女,她麻利,能干,特别是她做得清淡可口的饭菜很适合老年病人的胃口,而且她最拿手的是经过培训后给病人身体的按摩。所以小王深得父母亲的信任,我们做儿女的也如释重负。而且她再三对我们全家人说:放心吧,只要老两口把我当亲女儿来看,我就是你们的亲女儿。
在她来家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母亲过起了一段相当清闲的日子。父亲最终成功地不需要别人牵着就可以独立行走了。母亲就背着父亲辞退了小王,说:多谢你了小王,他已经好了,好了嘛就……小王有点难过,但她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保姆,她说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嘛,病号好了我就该下岗了……
小王临走的时候像叮嘱一个小孩子那样叮嘱父亲:她蹲在正坐着晒太阳的老父亲面前说:你要乖乖的啊!千万不能任性!不要想站就站想走就走,你一定要听阿姨的话才行,千万不能摔一跤,那样的话就前功尽弃了,你就得重新瘫到床上去了!听见没有?父亲一边像个小孩子那样点着头一边困惑地望向小王,小王就说:我老家有事情了,我请了个长假,六月份就回来了。你一定要听话哦,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哦……
这个小王就是这样的护理者,她虽然从山里农村出来,可她会讲一口“甜言蜜语”。我相信父亲这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话语,这样的话语不同于情话,却胜似情话,它只能出自年幼的孩子和年轻的母亲之间。这三个月来父亲就被小王这类的话语滋润着,还有隔着病服的半个身体的按摩,他显得异常顺服,安静,病愈能力大大提高了。
小王走了之后父亲还对我说过:小王六月份就回来了,等她回来了,找个好天气你开上车拉着我们到她老家去转转,她和我说好了的。他说完脸上就有着耐心等待的祥和,我却从心底里升出无端的酸楚。是啊,一个人是不能长久享用好日子的,无论他是谁。最好的日子只能是浅尝辄止。
在父亲突发脑梗之前,他其实活得非常充实。他每天的生活都充斥在种树栽花、养鸟喂鱼、习字练琴、听曲唱歌,还有晚饭时的一两小酒和电视节目之中。这些构成了他晚年生活的丰富多彩,年复一年他忙得不亦乐乎,甚至忘记了身处晚景,忘了曾经的幸与不幸,也忘记了数度的死里逃生,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怡然陶然,很有份量感地活着,以为他自己可以掌控的,不依赖任何人的日子遥遥无期,永永远远。
谁都想不到自己的这一切在哪一刻被忽然剥夺,而且不留余地。这半年来,父亲所侍弄的花草渐渐枯萎,死了不少。他的鸟儿鱼儿的也被母亲遣送给了亲戚邻居。其中有一只叫做“舍得”的白色凤冠鹦鹉,它被宠得离谱,不是父亲亲自一颗米粒一颗米粒地喂食,它就不吃。因此被发落之后,“舍得”的下场也最惨,它竟然真的绝食而死了。这个消息也瞒着父亲,让人心痛的事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吧!
父亲可以蹒跚走路了之后,发现他原来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芜,而恢复和重头再来也只不过是歌里唱的,与他是真的无缘了!
能走路了,但不能随心所欲。一切要听老伴的指挥,她说朝东就朝东,她说朝西就朝西,她说吃药就吃药,她说坐着就坐着,她说躺着就躺着,她说上厕所就上厕所,她说吃饭就吃饭,她说看电视就看电视,她说洗澡就洗澡,她说开窗户通通风就通通风,她说开电暖加温就加温,她递过来杯子说喝水就喝水,她说到院子里去晒太阳就去晒太阳,她说有风了回屋里就回屋里……他一切的一切,她说怎样就怎样。不然还能怎样呢?谁让一个人丧失了健康,丧失了自主,丧失了能动力呢?
一切还好,这比丧失脑力且瘫痪在床好了一千倍!当一个人像木偶一样行动的时候,他的大脑开始复苏。我猜测着,当一个人的外部行为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记忆可以作为补充,作为对“穷途末路”的犒赏,也证明着“世事”自有公平。因此,故事开头的那一幕便像深水处的一股暗流,无声汹涌地逆袭而来。
父亲在他的“荒芜”世界里想起了他年轻时相好过的女人安。而且,在他最无助最茫然的时刻他竟好命的身边走着我这样一个女儿。其实时光倒回二十多年前,我已经充当过一次母亲的“犹大”,当然不是致耶稣命死的那个奸臣,而是从感情上对母亲有过的背叛。
在对父母两个人这场情感“灾难”的天平上,我竟毫无原则地向父亲这边倾斜。我觉得这与我继承的父亲的嗜好还有气息并没有多少关联,而是出于我自己的天性……难道我是个不辨黑白不谙世事以及忘恩负义的人吗?我不止一次听亲戚长辈们说过,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我的父母对我可以说是倾注了对头一个孩子的特别之爱。尤其是母亲,她给我喂奶的时候两个乳房都生了奶疮,两个乳头也被我吮得脱了一层皮。她一边噼噼啪啪掉着泪水忍受着酷刑般的治疗,一边吸溜着咬着牙将脓血疮孔的乳头不断塞进我的嘴里。每当我想起这样的场景,就会不由自主地挨近她,如果是走着路,我就会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对于和父亲的距离,如果不是这次他瘫倒在床,我基本没有与他肌肤相触的习惯。他从他忙碌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连大小便也不能自主了的时候,我才来挨近他了,但他是那么难为情,他宁愿憋着也不愿意让我动他,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借这样的机会帮他端屎倒尿,洗了热毛巾给他擦下身,我尽量将他当成个小孩子,尽量想着我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为我做这一切的。每一次清理完毕,他都脸冲着墙,长时间不说话,面壁思过的样子。
我对父母亲两个人的感情可以说是手心手背,不偏不倚。但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我本能地倾斜了。朝着父亲一边。并且对母亲没有愧疚之心。
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活着,不管他活到哪种地步,只要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就不该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样东西。更何况是劫后余生的人,而且是余生无多的人。我觉得行至这种岁月高度的人应该是终于迎来了自己大解放大自由的人,而不是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滚落,一样也不剩地离他远去。但我又非常矛盾地从另一个角度反问:谁说他就一无所有了?他在又老又病的暮年时分有温暧的家庭,有尽职尽责的老伴儿,有孝敬的儿女……拥有这些还不满足吗?再说人走到人生的这种境地不就是这样,不都是这样,不就是以悲剧而告终么?但我又不甘心,我觉得父亲既然在这种境地想起了安,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与情感有关的人和事,这说明什么呢?我当然没有资格也不敢主观地妄下一番议论,但我却很肯定地感到,那正是他一无所有的一种反应。
我觉得我给父亲找来了安的电话号码就好像我是随手给一个不能行动的小娃娃拾起了他掉落了的皮球,我没有一点愧疚感,无论对谁。特别是我和安通了那个电话之后,更觉得这是一个成人之美的举动。
母亲在夜里为此事“整治”着父亲,白天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父亲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母亲把我拉到远一点的地方压低着声音像发生了重大事情地对我说:你爸和安通电话了!我立刻就说:我知道,他给我说了。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问:他们怎么联系上的?是谁给他找来安的电话号码?我的眼睛看向了别处,说:咳,那有什么呀,想通个电话就让通去嘛,都啥时代了,又病又老的,还能……母亲劈头就说:对呀,又老又病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说谁给他找的电话号码?
母亲发起火来有着不顾一切的劲头,使她的弱都显得很高调。我故作镇静地说:谁给的电话号码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年头人找人的电话号码太容易了……
原先我设想过,如果母亲这么问到我我就敢做敢当地对她说:是我给他找来的。但在现实面前,我还是收回了我的勇气,我觉得我如果真敢那么说,母亲有可能会突然倒在地上,她若真因为我的言行发生病情加重或危及生命的事件,那我的罪孽这辈子都不可饶恕了。
为了让她淡化这个事情,我想起了什么似地又说:好像是安的朋友打家里座机他自己问的。对于这个回答母亲恍然大悟,因为在最近的三五年中,安的确让她的朋友晓芹打来过电话,父亲母亲都接到过。安的意图是,她想和她的朋友一起到家里看望一下已经年老的父亲。母亲接到的那次当时就拒绝了,她说好着呢,不必要来看。父亲当时的确是好着呢,他正在给窗外这棵杏树剪树枝呢。才刚开春,它们就枝条乱抽,骨朵胡冒,如果不剪剪就要长疯了。母亲坐在树边的椅子上还是忍不住把这个事说了。她就是这种性格,她觉得说了又能怎么样,什么威胁都不会再有了。
谁?谁打来的电话?父亲听到安的名字以为听错了,他有些惊异地问道。
母亲说:是安的朋友,那个晓芹,问你好着没,还说要来家看看,我就给他们说,好着呢,没有必要来家里。母亲对父亲的事历来先入为主,而且立即就能将自己的意愿冠以父亲。
她又补上一句:你说对吧,还有什么好来看的呢!她这么说时口气里有着一丝挑拨。是的,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反正他忙着呢,那阵他可能还什么也不缺,也许是对“过去”忘得太久了,也许对当年安的擅自离去永不原谅,反正他似乎认可了母亲的说法,微点了下头又转过身忙去了。母亲后来又给我说过这个事,像一个胜利者的炫耀,表情和语气里都流露出不屑和骄傲。
但关于这件事,那天我和安通电话时她给我说了另一个版本。她说有一次她让朋友晓芹往我父母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我父亲接的,她说你爸爸当时好高兴啊……他说他好着呢,又问我们都好着吧,晓芹说我们打算上家里来看看他时,他说着好啊好啊,欢迎欢迎。
这肯定是安让她的朋友晓芹至少打过两次电话,我相信,两个情景都是真实的。之所以他们来家里看望父亲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当然是没有获得母亲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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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知道自己早上出门去买菜的空当父亲会给安打电话,她知道父亲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就是上衣兜里装着的那个纸条儿。她接近他或者接触他的时候,他都会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用手去捂那个衣兜。她还发现,过一会儿他就想起什么似地摸一摸那个衣兜,好像那里装着钱,而周边的环境又不安全。这使得他和她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要将平静的日子毁于一旦似的。
母亲是个聪明的人,她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如果硬行制止,父亲可能很快就会撒手人寰,这等于是直接殃及自己,网开一面呢,当然不行,于情于礼都绝对不行!
于是,除了早上去买菜,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对他都是寸步不离。当然,他也寸步不能离人,就像保姆小王临走时说的那样,一不小心摔倒可就前功尽弃了。其实,寸步不离早已经是常态了,自从他们老了以后,一直就是这么一种生活模式。父亲没有得病之前,母亲还有一些老姐妹的不定期聚会,但父亲脑梗之后,她彻底退出了圈子,再也不去了。她守着他,守到地老天荒也在所不惜。
当母亲知道了父亲衬衣兜里有了这个电话号码之后,守变成了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看着他他就不能打电话,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给安打电话吧,反正他也不会用微信,一个脑梗吃药的八十多岁的人,过一阶段也就忘了。母亲不断地劝自己忍一忍,尽量别和他发生争吵。
可早上出去买菜这段时间她看不住,有的时候,她都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他还没有发现,还捂着手机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母亲非常伤心,也非常恼怒,她奇怪他迫切地给安打电话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呢?莫非他对安还说甜言蜜语不成?那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个嘴又拙又硬的人,一辈子都是!人到了这种时候,最多是个其言也善,让他说去吧……
甚至母亲对父亲说,打你就打吧,光明正大地打,当着我的面给她打吧。可他偏偏一听到她回来了就挂了电话,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副不可告人的样子,还口口声声说没什么,真的没有什么,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啊……
晚上我们三个人继续来光明广场,我和母亲继续拉着父亲的手让他练习走路。其实现在不拉着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走得好多了,连弱不禁风都退去了不少,一种无名的力量的确进入了他的身体。虽然不明显,但我是能感觉到的。
表面上我们还是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多是我和母亲在说,父亲很少介入,他反正沉默惯了,一声不吭也很正常。但是我感觉到,他有很多话想要跟我说,就是不能说。母亲在身边,寸步不离。直到走够了路,我把他们送回去,甚至将他们送回到屋里,依然是和母亲说着可说可不说的那些话,而父亲,他总像是对我在行注目礼,后来我也不愿意看他的眼睛,我会有种无能感,我和老父亲之间,竟然到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地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如此,我很压抑,在这个通讯和信息发达到如此程度的今天,我们最亲密的三个人中间却好像横着一个虚无的“擎天柱”,它又正义又森严,密不透风又纹丝不动。
安却一点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在微信里对我说:柳迪,你帮你爸爸把我的微信加上,我给他转发一些好文章,都是非常积极的很有正能量的内容,对病人很有好处呢。另外,给你妈妈做做工作,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和我朋友去看看你爸爸,都这个年纪了,他是个病人……我回复她说,好的,我会做母亲的工作。
我开着车在夏夜的马路上跑着,感觉胸口很闷。我更担心父亲,我都闷,他呢?他沉默得太久了,他天性并非如此,没病之前,他的一腔柔情浪漫全都倾注在他的一花一草一鱼一鸟一墨一木一琴一歌里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把一腔的柔情浪漫全都倾注在文字里,他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剧本。他青壮年时期也将一腔的柔情浪漫都倾注在婚姻儿女们和他的事业中。后来,在四十八岁的那年,他“不幸”邂逅了安这个女人。
没错,父亲那时都四十八岁了,他有妻子有儿女有家庭,是个没有资格再谈论“爱情”的男人。因为有婚姻的人都被归于有爱情的人,制度就是这么规定的,而且法律只保护和认可这一种“爱情”。像旧时代的婆婆只认可明媒正娶传宗接代的“正室”一样。因此他和安像一切这类没有前途的男女一样,经历了几年“暗度陈仓”的日子,然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厄运,事情败露了。
时隔多年后,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当年那场围绕在“事件”周边的气氛,在最激烈的那段日子里,那气氛可以说是恐怖的,是有可能要死几口人的,而且没有解决的办法。那时候我已是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有工作有丈夫有个一岁多的孩子,我被卷到父母亲的这场“婚变”事件中,像漩涡里的一根草,出不来也进不去,完全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
如果不是父母都年事已高,不是父亲已变成如今这个模样,那段岁月对我也是不堪回首,更别说再去找安的电话号码和她这个人了!我就是在那几年的气氛中“变老”的,我说的那种变老是指一个人开始对人对事开启了特殊的感觉功能。我是个晚熟的女人,二十五六岁之前一直浑浑噩噩,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社会说什么就是什么,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上班以后单位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之前不知道个人的价值判断为何物,就算知道也不必去判断,有那么多正确,现成的东西认可就是了,为何要再费那个劲呢?
但父亲母亲中间出现了个安,打破了以往的平静,也颠覆了我迟钝的认知能力。我开始在父母、安,还有我自己之间进行起谨慎、微妙,还有奇怪的审视。我在这场家庭的“湍流”中起起伏伏了若干回后,对人对事才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认识。我也是在这种认识中才发现,一个人原来是可以向“坏”的方面倾斜的,而且,这好与坏竟然是从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父亲母亲当中必择其一的。
到了现在,我也年过半百,在时间的尘粒积淀中,我认为自己早已稳定和成熟了的世界观,却再一次沦陷在一架倾斜的天平中,毫无理性地朝着“低”的一端滑去。
这个酷热而又漫长的夏天刚过去,父亲的两棵果树又如期结果了。一棵李一棵杏,当年弟弟帮他弄来时都选的最好的品种,年复一年,从花落结果开始,小区的一些热心邻里们就对果树担起主动看管和监护的义务来,他们有事没事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朝树缝里窥望着,一个一个地数着小果子,被风吹落了一个还是又冒出了一个,他们都清清楚楚地报告给父母亲。也因此,当又大又甜的果子熟透了的时候,不但我们儿孙们来采摘,这些邻居们也都人人有份,都能分享到他们亲眼看着亲手数着长大的果子。母亲大方地给他们分送着,说拿着拿着,这可和街上卖的那种不一样啊。父亲这时从这些果子中挑选了四只最大最好的,他从兜里摸出几张餐巾纸,一张裹住一个,裹好后,他一手托着两个果子在屋子环顾了一圈,藏到哪里呢?情急之下他把它们不知掖到了哪里。没过两天就被母亲拾掇了出来。她人赃俱获地把包了纸巾的几个大果子摆到他眼前连珠炮地质问:这是要干吗呀?这东西是这么藏的么?你藏到这儿干吗,是给安的吗?你怎么给她呀?是你给她送去还是她来拿呀?你说呀,你说呀?……
父亲呆呆地看着几颗从又皱又破的纸巾里露出的果子哑口无言,但母亲非让他说,他只好说,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
母亲为此更加生气,他的这种举动她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果子给谁都行,只是不能给她!
有一天在母亲家的厨房里,她又把这件事说给我,她气愤地把这个场景描述给我,而且越说越气,声音里抖动着哭腔,干枯花白的头发和收缩了的瘦削肩膀都微微颤动着,激动之余甚至将正切着菜的刀使劲地往砧板上剁了一下。
母亲的这种举动让我别说做她工作了,简直连反驳一句都不能。我心情郁闷地听着她的话,想起二十多年前母亲曾郑重地对我说过:柳迪你给我听着,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爸的前面,他可以再找老婆,找谁都行,唯独不能找安!听清楚了?当时的我噤若寒蝉,连连答应。母亲对我,不加思索地视我为她的人,她觉得就算天真的塌下来我也会站在她这一边。可我觉得她的行事方式是粗线条并且自我的,她聪明、善说,对人对事也善良也明理,对于一个家庭的维护及管理更是毫不含糊。特别是在他们年富力强的时候婚姻出现了这种状况,母亲强硬的态度是大家同归于尽都行,家庭解体绝不允许!可以说那些年母亲单枪匹马力挽狂澜,她把我这个长女的力量归至她正义的一边,要与父亲和安决一死战。但母亲却不知道,我在那个时期已暗暗地“背叛”了她,而靠近了父亲的一边。
她现在给我说她查出了父亲给安藏的果子时,是想让我和她一起义愤填膺,然后跑去审判父亲才是。可她还是不知道,她苍老可怜又气愤的样子没有博得我的同情,反而使当年的不适感在隐隐作痛。我嘟囔着说:妈你还计较这些干吗呀!我计较?他这么过分你倒说我计较?你还有没有是非观了?
5
难道这件事我真的做错了?父亲是个病人,而且是脑梗,况且八十多了,他一时糊涂问了那么一句话,我不用当真或装作没听见也就过去了,于人于己都无大碍,为何我头脑一热非要帮他这个忙呢?难道我比脑梗病人还脑子有病么?
想虽然这么想了一下,但我的荒诞行为却更进了一步,我决定去一趟安的家,去看看她,当面和她聊聊。
其实自从与安通了那次电话后,我就很想见她一面,看看如今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有着一个怎样的生活状况。后来我发现很大程度上我那么痛快地去给父亲找安的电话号码,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早就想找一找她了。当然仅仅是潜意识而已,如果没有父亲提供的那个契机,我不会真的去联系她。
于是在这个深秋的某一天里,我又给安打了个电话并说了要去一趟她家的事。好啊好啊,欢迎你来我家里玩,安爽快地答应了我。之后我去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就照她给我的地址找了去。她到小区大门口迎我,一见面,我俩并没有太多的生疏感,反而是俗常的那种一见如故。二十多年了,她已临近古稀,我也成了年过五十的初老之人。我像我父亲,算是个木讷的人,虽然骨子里有时会出现一些不明冲动,但这种情况下除了起码的客气我还是话少。
我主要是听安在说,我对听别人说话还是很敏感,特别是从能说会道人的话语中可迅速捕捉到诚恳还是虚伪,不用说,安的话肯定是前者,否则,我不会感到愉快,当然也不会有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了。
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是多年后的这次接触,而是上回我所提到过的,我和她的初次邂逅。
多年前的那一幕真是很不堪,但它总是会在一些时刻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将父亲从安的家“带”了回来。那一次,母亲多日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终于在一段摸排查找中锁定了“目标”。那个晚上,母亲气疯了,她砸了安家的暖水瓶,茶几上可能是父亲正喝着的一杯茶,还有桌子上的一些日常用品都被母亲奋力砸到了地上。他们回到家里以后,我接到了这个灾难性的电话,我也赶了回去。我前脚刚到,后脚就响起敲门声,我转过身开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衣着朴素,短头发,大大的眼睛,浑身透着一股精干利索的气质。她不加思索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柳迪。然后就快速朝屋里走去。我还琢磨着,这一时期使得父母之间火药味儿十足的角色终于露面了。问题是她怎么像老熟人一样直呼我的名字?又是怎么在这个时刻这个气氛下出现的呢?我紧追着她的脚步进了客厅,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惊呆了。安直直地给母亲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嘴里说道:大姐,对不起,我错了!我求您饶过他……我……她话还没说完,母亲一巴掌就打了过去。我从呆怔中本能地朝安挡了过去,母亲扑打到我的身上,她失去了理智,都没有发现她打着的人是我。于是我一边替安挨打一边阻止着母亲,她此刻力大无比,我根本不是对手,安也奋力地想把我推开,当然父亲也上来帮忙了,他只是想把母亲拉开,让她消消气,但他的上前使得母亲更蛮横,更不可控制。我就是那次看到了母亲得理不饶人的一面,看到了安那豁得出去的一跪,看到了父亲的软弱无力。
我记不得那个晚上后来是怎么收的场,只记得我跑出了父母的家,在半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跑着,满脸都是眼泪。那阵我已经二十多岁,是有着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眼前发生的这个场面颠覆了我之前对家庭对长辈对生活的常识性认知,似乎那一刻我才刚刚长大。那个不堪再回首的场面啊,我希望我们四个在场的人都将它能从记忆的屏幕上永久删除。我不知道他们三个老人是否将它遗忘,在我,却成了心上的一个烙印。
进了她家之后,我才看见安的头发也花白了,但还是很浓密,微胖,是个奔七十岁老人的样子了。但她整个人的轮廓、身形、气质,还有当初的眉目,一切的一切,在时间的长河里变了却也没有变,特别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像那天通电话一样,又像遥远的那个晚上,都很不陌生。
在安那六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她给我泡茶,端洗好的水果。我环顾着她的家,窗台上有着各种盆栽花卉,是盛开和凋零错落的景致。房间里的摆设布置当然也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但还是那样的风格,和她这个人一样,朴素为先。确实,过了这么多年,已是老年的安还是一副简单素洁的样子。
大概是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久了,还是秋冬交替中有些凉意,我记忆中她房间里散发的温暖感似乎褪去了不少。没错,二十多年前在我们家矛盾错综复杂的间隙,我去过一趟安的家。那一次实际上我是应父亲之约一同去的。那天不是休息日,也不是八小时之外,也不知父亲和我都是怎么有了那两个多小时的空当,总之我照他说好的详细地址赶赴到了那里。
那阵父母矛盾达到白热化,到了谁都没有办法,谁都解决不了的地步。那阵是刚刚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中期,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远离家。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去当了兵,他们都还小,也都是局外人,只有我是家里唯一一个结了婚生了子又在本市工作的成年人,因此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因为怕丢人,起初我连我丈夫都是瞒着的。
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父亲约上我去一趟安的家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他肯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一定是约我去和安一起商量一下办法,或者是商量一下解决方案。我就是怀着那么一个又孤单又惴惴不安的心去赴的这趟约。
但却没料到,当我进到安的家里后,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一个“家”的印象,特别是一个女人的家,可以说在我后来的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对于家的“概念”也深受启发。是个小房间,很旧,却窗明几净,花草点缀。蓝白格子的小布窗帘早已洗得又旧又薄,却在窗的两侧散发着清淡的太阳和肥皂的气息。地面也有些裂纹了,表层的细水泥磨损了不少,有的露出了粗沙部分,不平整,却扫除得一尘不染,还有弹洒过水的湿润。方桌上,有几个出锅不久的炒菜,其中有一盘清蒸白鲢鱼正冒着热气,大概是我进门才从锅里端出的。
安戴着围裙热情地一边招呼我坐一边正忙着摆酒杯筷子小蘸碟之类的东西,桌子上整体散发着色、香、味俱全的诱惑。
而父亲正笑眯眯看着桌上的美食,并没有要大餐一顿的急迫,而是像在欣赏着什么佳作或艺术品那样,并给我介绍着说这盘清蒸白鲢鱼是安最拿手的好菜,而今天也是父亲特意让安做了请我来一同分享的。
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的确被眼前的一切给俘虏了。眼前的一切,包括我们这三个人在内,在这间舒适的小房子里,在这有着美味佳肴的小方桌子前,我乖乖地端起了一只小酒杯,与安与父亲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杯酒。而且从头到尾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提怎么解决问题的事,谁都怕别的话题会破坏眼前这得来不容易的快乐。那天的那个房间,它像一缕阳光驱散了多日来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霾。
因为连日来,母亲要求父亲发誓,要求他跪下来发毒誓断绝他与安的关系。父亲答应了不再往来,但他不发这个誓,不发誓母亲就不罢休,两个人都不许去上班,不吃饭,也别想睡觉。
母亲给自己和父亲单位都请了三天急性肠胃炎的病假,这件事她觉得到了鱼死网破的关键期,如果父亲不给一个态度,她就要同归于尽,安也逃不脱。当时母亲的行为很过激,三天病假里母亲几乎“软禁”了父亲……等我赶来并最终敲开了门之后,他俩还僵持着。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她还坚持着她的要求。父亲仰靠在沙发上,满脸绝望的表情,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看见我,他两眼一下子盈出泪水来,用一只手臂遮挡了上去。我就是从那时起,感情的天平倾斜了,那不是单纯的同情,而是对强势行为的本能反感。
我顾不上再考虑他们对我来说的重要角色了,我得想办法打破这僵局,我对母亲吼道:你想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傻事啊?!母亲这次没骂我,她恨恨的眼神开始游移,我趁机说:走,我爸去我家,我给他做工作…
算是个台阶吧,母亲没有阻拦,父亲跟着我就出来了。来到街上,正是路边丁香花盛开的时候,天空吹过小雨和微风,花香弥漫在深夜的大街上。父亲走在我身边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看这些丁香花开得多好啊!
父亲在我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去上班了。我没有做他任何工作,我们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过。后来,又过了不到十天,父亲就约我来安的家了。说实话,当时在安的家里我所感受到的那一切,可以说我真的在内心里悄悄为他高兴了,我甚至都希望他和我母亲干脆离婚重新与安组建个家庭得了。
时过境迁,都老了的我和安又见面了。我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说了很多话,当然还是安说得多,安和我母亲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能说会道,说出话来都在情在理,都能受到听者的认可和共鸣。但在我听来,所不同的是安还多了一份亲和力和对对方的顾及,母亲说话却是无所顾及和霸气的。如果很多年前她俩换了角色,会不会说话的态度也会换呢?是啊,人活一世好多东西都会变,那得看境遇了。
我和安的话题还是多涉二十多年前,又重复了那天电话里的一些话,她又说起一个阶段她天天梦到我父亲的事,又说起她托人打问他是否还健在的事情,说起她是如何教导她的儿女把柳伯伯要当做恩人来看的事。当然她也说起最近这个阶段她和我父亲通电话的情形。安说到这时才显得情绪低沉了一些,她说没有想到我父亲都活到这个状况了和她通个电话还战战兢兢的,这完全不必要啊!又不是当年了……
我说:是啊,又不是那会了,这个时代,大家都兴抱团养老了……对呀对呀,你妈妈要是能放下过去,我真愿意帮帮她,一块儿照顾他,现在条件好了,让他多活几年多好啊!安搓搓双手,又分别放在两腿上,一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样子。我感动的同时又真的有些悲伤,我觉得人生有时候是多么的荒唐,就如现在的我和我这一系列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
6
我意识到我和当年那个二十几岁的我还是一样。在这四个角色里,我还是束手无策,还是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我从我的角度去构想衰老父亲的晚景,很想在那孤零零的时间里放置一些光或者温度,但这种设想无法成立,首先它不能言说,说出口便颜色大改。我早就偷偷地成为了母亲的敌人,若再大白天下,我就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众人的理解是他已经很好了,很有福气的一个老年人,人到了这么老弱的时候,非分之想应该随着身体的渐亡而亡掉才正确!
在这次上门来看望安的过程中,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这一段回忆不该忘记却被我遗忘了。如果安不说“胡萝卜汁”,我记忆库中这一大段值得记忆的东西就不被激活,沉睡到哪一天不得而知。安在说到胡萝卜的时候也并非刻意,而是我俩话赶话赶出来的,话题说到了衰老之人的保健措施。安说了好几种日常食材的简便做法,只要坚持去做坚持服用,疗效都非常明显,她认真地说着。我从微信朋友圈里也看见过不少,但我是一次也做不到的。其中说到胡萝卜素,又说到胡萝卜汁,她就顺口说道:那年你爸爸做手术以后,我每天给他榨一杯胡萝卜计,他连喝了三个月,后来的情况不是挺好的嘛……
那又是早年的事了,距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又过去了七八年,这些年当中又发生了好多事情和变故,比如我的弟弟妹妹上完学当完兵陆续回来了,都面临着成家立业的忙碌,比如父亲为了接济经济上困难的安竟对母亲谎称,安最小的那个女儿是他的孩子,他要从他微薄的工资里分出一点养这个孩子。而且那次他好像豁出去了,什么也不怕了,要昭告天下就昭告天下,要同归于尽就同归于尽,要想怎样就怎样。不久他的谎言又不攻自破,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并退让了一步,将给他的零用钱又提高了一些等等。总之,那奇怪而又纷乱的“存在”在我们四个知情人和亲历者中间来回流蹿,时明时灭着,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终止或退出却都无济于事。终于有一天,一个坏消息把这一切给搁浅了。父亲被查出了肺癌。医生说得马上住院做手术,只是去北京还是就在当地做让家属自己选择。
这下大家都懵了,其他事情一下子就轻了。特别是母亲,从那种决战到底的劲头变得六神无主了。母亲主动给安打了一个电话,问她该怎么办,是就地做手术还是去北京?她又问了父亲的单位,又问了我们兄弟姐妹。
最后还是父亲自己拿出主意,他坚持就在本地做,大家都对他说只不过肺上长了个东西需要切除,又不是多严重的病。父亲其实心知肚明,既然一个“癌”字需要回避,那就不戳破了吧。
父亲进手术室的那个早上,安出现了。她和我们一起鼓励着父亲,甚至在态度和言语上安都超过了母亲,这回她才进入了我弟弟妹妹的视野,他们疑惑地悄悄问着:她是谁呀?朋友。母亲淡淡地回答。我也说:一个朋友。正在准备结婚的妹妹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追问:谁的朋友?我索性说道:爸的朋友。他俩还是疑惑,可非常时期谁又有心情多问什么呢。
当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后,安从身上掏出几个小纸条,分别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说:这是她自己写的几句祈祷文,请照着在心里默读,多读几遍,祈祷他吧……她说完就到离我们远一点的小窗口那里默读去了。情急之下,这似乎是没办法的办法,就都照着做起来,包括母亲。不知道这个“祈祷”起了多大的作用,还是父亲当时的病情尚属早期,总之几个小时后,他顺利地被推了出来。手术成功,背上开了一尺多长的刀口。
就是在父亲几个月的恢复期里,包括住院期间,安似乎成了一个合理的角色。她亲力亲为着,成了主力。为父亲做饭送饭,有时候一天往医院跑几趟,她说我们都忙,有家有工作的,父亲的事就交给她吧。那阶段,我们做儿女的确实比较轻松,繁重的事情都由安和母亲承担了,当然安比母亲做得还要多。特别是父亲出院以后,安每天上门来为他鲜榨一杯胡萝卜汁,那时的榨汁机还不像现在这么简便好用,每榨一杯胡萝卜汁,仅机器的装卸拆洗都很是耗时耗力,总之这个麻烦的事情安一做就做了三个月。直到现在,每年父亲做体检,特别是肺部检查,情况都非常好,没有癌细胞复发的迹象,不知道与他喝了那么多胡萝卜汁有没有关系。
大家都知道父亲后来喝了很长时间的胡萝卜汁,但没有人记得他是怎么喝到的,这个事后来就被忘记了。如果那天话题不说到那儿,连我也不会记得,那浓稠鲜艳的胡萝卜汁在我们几个当事人心中怎么就没有落下一滴痕迹?不知道父亲是否记得,因为他也没有提起过,当然也没有再提起的机会。
相反安对我提起的“报恩”一词却嵌在了我的心里。她说她一直对孩子们说,要感恩你们的柳伯伯,如果没有他,哪有我们的今天。
我闲了会想起她说的这句话,我会想起那个年代,想起那些年懦弱贫穷的父亲,他拿什么让安这个女人对他念念着感恩并身体力行地回报呢?
那天与安在她家里一直坐到黄昏,这期间她拿出她自酿的红葡萄酒倒了两玻璃杯,我端了一杯下意识地举到光下看了看说,真美!我正欣赏着那种晶莹的暗红色光泽,安却看着我说了一句:你真像你爸爸!他这个人就是,对什么东西都能发现出美来……她又说,这么多年来她无论是累了,还是烦了,总是一个人喝点小酒,喝一点睡一觉就都好了。她说她这毛病还是从我父亲那养成的。
我们慢慢地品着聊着,酒的口感也格外好,安说她现在的生活就是过自己。六十九岁了,一切的操劳都过去了,现在呢,说闲了其实也忙着呢,是自己让自己忙一点,比如说这酒,买是都买得起了,儿女们送来的也不少,可她还是学着自己酿酒,她说这过程是个乐趣嘛!还有养这些花儿,你给它施点肥浇点水,它就给你长得绿是绿红是红的,好多东西都跟人一样,你为它做什么它会回报你,别看它们不说话。安说我像我父亲,但我看她的喜好和言行有不少也像我父亲。
不觉中自酿葡萄酒让我俩都微醺了,安的脸也泛着红晕说道:现在的日子可真好啊!我这一辈子就是现在最好,如果能用现在换我的年轻时代,我不愿意从头再来,我不换任何一个时段。柳迪我不怕你笑话,当年我也做过傻事,我也威胁过你爸爸,我到他的办公室喝过药闹自杀,我在他快要到我家时打开了煤气罐,那时他习惯手里总拿着点着的香烟,我想他一进来煤气爆炸了我和他一起死了算了!命不该绝吧,那次他偏巧就没抽烟,他进来觉到了不对劲就冲过去开窗开门,把我硬拽了出去……我也曾逼着让他离婚娶我,可他从未答应过我……说实话,如果让我和你妈妈掉过个,我也一样,可能比她闹得还凶,管得还严,我不是圣人啊柳迪!她这么说着抓了张纸巾抹擦着眼睛。
她讲的这些我闻所未闻,略感到惊异,使她这会儿的样子比之前在小区门口迎我时忽然老了不少。是啊,安也是个老人了,再跨一年她也就七十岁的人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就算我再不愿意回到从前,但我还是很感激我和你爸爸相爱的那一段时光,我感激,也怀念,但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也是头一次从安的嘴里听到她和我父亲“相爱”这两个字,因为回不去了而这么光明正大地被说出来。我也想问问她,我父亲对她来说有什么“恩情”值得回报甚至她要求儿女们都要记着这份恩呢?但我终究没问,我潜意识里更希望他们之间发生过纯爱而没有掺杂别的什么,但我也老了,我也历经了生活的种种,就算当年父亲和安初遇的时候,他竭力地帮她从生活的泥沼里拉了出来,将户口从“支边”的农场转到了城里,又帮她找了工厂里的临时工后来转了正,又努力帮她调了好点的工作还一路微薄地贴补她拉扯着她的孩子们等等。
这些不正是爱的建立与表现么?我年轻的时候幻想过的“爱情”却与这些不沾边,一旦沾了就觉得羞耻,觉得神圣的这两个字被拉下神坛滚落在污泥浊水里了。时过境迁,一切不必再说不必再问,不要说她不愿再回到从前,就我这受苦不是太多的人也不愿将自己的人生重过一遍,我们都应该继续走自己的路,平静的生活是不该受到破坏的。
我忽然满怀歉疚地对她说道:这次联系到您的确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啊,打扰了!安的表情闪过一丝惶恐,她说柳迪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呀,你对我这么见外吗?你给我打了这个电话你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觉得,我们像,像是多年前走散的亲戚……现在,我真没别的意思,如果这件事伤害了你妈妈,我也感到内疚……但毕竟大家都这么老了啊!
片刻之后安又对我说了另外一件事情:其实前几年我去看过你爸爸一回。
哦,你们见过面?我追问。安说:不是,就在我打问了他的情况之后,我就去了一趟你爸妈家,那正是你爸爸门前花草开得茂盛的时候,我就装做路人走过去,他正好在给花草喷水,全神贯注的样子,所以他没看见我,我停留了一分钟就赶紧走了。我想如果你妈妈正好出来或者他们都看见了我,我就说去朋友家路过,那个小区的确是住着一个没怎么来往的朋友。那天,接到他电话不久我就对他说了,现在后悔对他说了这事。因为他开始对我说,说他是没能力来看我了,但恳请我去看看他,他说他树上的果子都熟透了比街上卖的甜多了,他说他给我留了几个最大最好的,让我去拿……
我恍然大悟,被母亲搜出来的那几个包了纸巾的果子豁现在我的眼前。
7
尽管母亲的态度仍然是凌厉又气愤的,但父亲还是在做着努力,他找时机低声下气地求着母亲,与安见上一面。大家一起,我们家我们三个,安那边叫上她的朋友晓芹,我们几个去附近餐厅吃一顿饭见见面行不行?
母亲的回答仍然是严丝合缝,不行。没有可能。有一次趁母亲在厨房,父亲对着我摇头叹气,他一边用纸巾沾着那只出泪的眼睛一边朝厨房方向窥望,然后对我小声说了一句:这日子真让人窒息……他话音刚落母亲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为父亲做好的香喷喷鸡蛋面过来了并问着:什么呀?我赶紧接过那碗面说,没什么。
唉,那阵我看着苍老的父亲母亲再一次地悲从中来。有文化有思想衣食无忧又来日无多的他们活得怎么如此可怜啊!
特别是母亲,她自己给我说过不止一次,当年她嫁给父亲是无奈的选择,她成份不好父亲是“革干”子弟,嫁给他就是选择了保护伞。她婚后第一次回老家还给双亲哭了一场,她父亲还劝她:出身好,人好,又有才,这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嘛,这都不行你还想找啥样的呀闺女!
后来,母亲说她越来越爱父亲,他身上有好多男人的优点,母亲对父亲越来越引以为豪。她不避儿女地说过好多次,因为她的丈夫,她看不上所有她接触到的向她献过殷勤的,示过好的男人。她看不起他们,她觉得他们那些人虽然外形有的高大英俊,是她年轻时所渴望嫁给的那种,但她从不与他们暧昧,她觉得他们都没有父亲的那种男人魅力。
事实上父亲也宠爱了母亲几十年。我们从小的记忆中里都有,父亲对母亲最直接的表达就是有一口好吃的东西一定留给她先吃。在那些困难的岁月,吃的东西是最金贵的,偶尔有一点好东西父亲会当着我们的面非要让母亲吃,而且看着她吃下去才行。没想到快五十岁的时候冒出了安这么个女人,差一点就把他抢走了!他们三个人死死活活争斗了快十年,那个安才以失败告终算是撤了。
母亲对她和父亲的晚年生活也是很满意的,就在父亲七十八岁高龄的那年,他们老两口还参加了一次退休老干部的旅游活动,母亲沾沾自喜地对所有人说着,她只比他小两岁,但旅游团的好多人都夸她呢,夸她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他一切的一切都要她在身边细心照顾着。年轻的时候他们出门从来都没有拉过手,这可好,旅游的路上却得胳膊挽着胳膊,随时都得手拉着手。
母亲说着从那些旅游照片里挑出一张他们老两口手拉着手走上坡路的背影照,说:看,就是这张,为大家服务的小张给抓拍的。小张当时就说,看那相扶相携的老两口,真让人感动和羡慕啊!回到车上小张又把对老两口感动和羡慕的话说了不止一遍。那张照片的确是拍得好,夕阳西下,一条缓坡的两边是黄灿灿的油菜花,老两口手拉着手的背影,看上去生动而又温暖。那不就是很多年轻夫妻所向往和渴望的白头到老的境界吗?
本来好好的,却没想到都这么老了又病了一回,那个叫安的人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母亲对世事的变化感到无奈而伤感。
我在父母中间也继续压抑着,多年前的那些感觉还在我们中间起起伏伏,我觉得眼下离二十多年前真的并不远,那些不可开交的胶着气氛再一次弥漫,与我起初的“动机”背道而驰。我真的是错了,我所想象的“金色麦浪”式的和解在人们晚年的“终点”站的途中依然难以实现,而且至死也不会实现了么?
过年的时候我把父亲母亲接到了我们新搬的家来住几天。装修新房子的时候我跟丈夫商量好将中间那个小房子布置给父母,过个节放个假什么的把他们接来住一住,除了让老人也感受感受高层电梯的新楼房,也是我们抽空陪他们的一种方式嘛。
大年三十的晚上,新房间温暖如春,挂了数盏灯笼,摆放了鲜花绿植,电视机里热热闹闹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大家围着餐桌,杯茶盅酒,美味佳肴,一派新气象。我一边煮着饺子,一边和大家抢微信红包。亲戚群里的几十号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却在同一时刻参与着这个游戏。大家边抢边发边在群里调侃逗闹,不分长幼,给“过年”增添了新的内容和欢笑。
特别是母亲,微信玩得熟,平时也是群里的活跃分子,此刻她不但自己抢得快,还帮父亲抢,教给他抢,她哈哈地笑着,沉浸在这么好玩的游戏里,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半年以来的“伤心事”。而父亲呢,不是母亲不教他玩微信嘛,此刻的他眼拙手顿,总是迟了一秒钟,他总是对着瞬间就抢光了的红包发呆,却只有我看出来他在这欢乐的气氛中心猿意马。
吃过饺子后,新一轮抢红包又开始了,我们抢红包的笑闹声盖住了电视机的热闹声。活着多好啊!我的八十岁老父母还赶上这么好玩的游戏,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不能更好一些呢?
我忽然瞥见,在大家手指划屏的纷杂中,父亲也用一根手指头飞快地划拉着他的手机屏。那一刻,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这个举动已经脱离了现场的氛围,我惊愕地看见,他用一根又僵硬又有力的手指快速地划着屏,东一下西一下,胡乱在划着,仿佛是急促地寻找着一个出口,似乎是再快一点他就能一下子推开一扇窗或是一扇门,一下子就与他的世界接轨了,或者是一下子就看到安了。
他这个暗中急于要逃离的动作在喧闹的环境之外存在了一分多钟,可能连他自己都并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它却定格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看着完全沉浸在欢笑中的母亲,一种恨意在心里涌动。我觉得她为什么不能再自信一点再包容一点再从容一点呢?我觉得这么老弱的父亲不该活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有资格有自由在他的晚年活得松弛一点、快乐一点,能够有让安到家里来看望他的权利,也能够有请大家和安一同吃一顿饭的权利。这没有什么错,曾经的错早都过去了!母亲她为什么还要做一条温柔的绳索呢?在勒紧他衰老身心的同时她获得了什么?真的是安全感和幸福感么?她的幸福观安全观和她与时俱进的步伐怎么如此地背道而驰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家人来人往,都是来给父母亲拜年的亲朋好友,人们夸奖着我们的新房子装修得怎么怎么有品位,夸奖着我们夫妻两个怎么怎么地有孝心,夸奖老父母如何相亲相爱了一辈子,夸奖他们如何地教子有方等等。母亲喜笑颜开,父亲频频点头,我和丈夫懂事得体地迎来送往,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家庭的面子被每一个成员维护得尽善尽美。
到了年初五,中饭吃过之后我们就要送父母回去了,这都是之前母亲跟我说好的,我让他们住到过完年,但母亲说最多住到初五,多一天也不住。
没想到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父亲突然开口向母亲讨要一千五百块钱。这个钱是过年前父亲单位送来的慰问金,与他的退休金不相干。母亲愣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意思?父亲说,我的钱都在你手里,我只要这额外的一千五。父亲说着朝沙发挪过去并坐下,一副不给就不走的架式。母亲只好也走回到沙发上坐下,我们都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母亲压着火直接问道:你想把这一千五给安?父亲不语,却坚持到底的架式。我丈夫赶紧拿着手机溜回了卧室。我也不得不对父亲说了这么一番话:我觉得依你这个岁数拿这么个钱给安不合式,太少了,这是小年轻人的把戏。母亲气呼呼地袖着手,将眼神从父亲身上移到我身上,又从我身上移回到父亲身上。
父亲蹑喏着艰难地又说:不是我要给她钱,是过年前在电话里,她说,她带三个孙子给我拜年,我就想,包上三个红包,一个红包装五百,给孩子们个压岁钱,是我的个心意……
哦,是这样啊,这个可以,我趁机说。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咄咄逼人地朝着父亲:那你打算怎么给她?是让她来拿呢还是你给她送去呢?父亲沉默了片刻忽然爆发了一般嚷道:我,我知道给不出去……他嚷完这句就哭了。
我也到了极限,唉哟了一声朝着母亲吼了一声:你看你把他弄成什么样子啦?但母亲两个眼圈也红了,眼睛里也都浸上了泪水。她看着擦泪的父亲,轻轻地咬着下唇,看了他十几秒,然后翻着她的包取出了一沓钱说:行吧,给去吧,柳迪你找三个红包给他装上吧。一会路过她家你们下车去给去吧!
像是一抹阳光,一下子驱散了连日来的雾霾,气氛一下子轻松了。我竟前所未有地觉得母亲其实是个很大气的女人了。
我一个健步冲到抽屉处取红包,父亲又慌张又着急地踱着步子到阳台上去给安打电话,要告诉她一会儿我们路过她家,让她等会听到电话到她家小区大门口等着,他要下车去给她送给她孙子的压岁红包,他的小小的心意……可是,我都把钱分别装好了,父亲却一脸失望地挂了电话朝我们走来。不巧的是,今天安的儿子带着她去了外县的农家乐,赶回来要到晚上了。就这样,父亲和安见一面的机会还是失之交臂了。
红包是到了晚上我给安送去的。除了红包,我还提了两瓶酒,买了一个大果篮,我在她家大门口停好车给她打了电话,然后提着东西在小区大门外等着她。
不久,安匆匆地走过来了。尽管小区内外到处都是路灯灯光,但冬天的冷却没有给这些光增加温度。安穿着一件羽绒服快步走过来,用手里的卡刷开了大门,我们几乎是一下子就相拥在了一块儿。我把三个红包塞在她手里半开玩笑地说:我可是给你带到了呀,一点点小心意,你可别嫌弃啊!在寒凉朦胧的光影里,我看见安泪眼盈盈,哭了。那一刻,她一定是百感交集,我塞在她手里的小红包一定散发出我父亲那温暖的气息,她连声说着谢谢,谢谢你柳迪,难为你了……
其实惭愧的是我,我代表着父亲一方,在万劫不复的时间长河里,我们应该像树叶那样默默看着,看一切滚滚而逝,消埋、隐没在天际的尽头,而不必制造奢望,幻觉,还有节外生枝!我看着那么感动的安,还有这一切的一切,一种犯罪感头一次在我的内心暗暗翻滚。我把果篮和酒也递给她,说:冷死了,快回去吧,我得走了。我开车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安还在铁门那里站着,我朝她挥了下手,一头钻进我的车里。
8
后来我给安发了几张父母亲过年在我家里拍的照片,有喝茶的,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还有一张老两口正在看一盆花的合影。安回我微信说道:他们都老了!你妈妈那么瘦了啊?当年她红光满面的,一直挺胖的啊。我说:是啊,后来她有糖尿病了,虽说控制得不错,但她还是挺操劳的。
过了一会儿安又发信说:柳迪你别笑话我啊,我觉得老两口看花的这张,你爸爸看花的眼神是在看我呢。这个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看得懂。
我暗自一惊,没再说什么。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三月,这期间父亲没有向母亲再提出与安见一面的请求,过年的“红包事件”母亲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人总不能得寸进尺吧。但他还是偷偷摸摸地给她打电话,母亲一进来他还是慌慌张张地挂掉了。到了四月份,花开满世界的时候,父亲门前的两棵果树也不例外,一杏一李相继开花,路过的女孩子拿着手机在拍照,邻里们还是驻足在花树前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四月的天气阴晴阳缺,也考验着一切娇嫩的花朵,时而风起云涌,时而雨雪交加,初绽娇洁的花儿们一部分被打落在地,葬身于污泥浊水,另一部分却挺了过去,活了下来,傲然地立于枝头,静待结果。
苍老的父亲拄着拐棍站在窗前,日复一日地朝外看着,音响里每到下午就放一些他喜欢的草原歌曲,德德玛、腾格尔,包括年轻的歌手降央卓玛。他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品味着草原歌曲,有时候他的身形是那么的忧伤,有时候他又沉浸在某种生的愉悦里。他执着地站在窗前,有时候时间有点长,母亲就喊他说,要么椅子上坐一会儿,要么床上躺一会儿,不能站那么久啊。
他点点头,他那么站着并不容易,即便有拐棍他也是吃力的。母亲又不知道,曾经安是来过一趟院子的。安给我说过这个,父亲和她通电话时她也把这话说给过父亲。去年他给她藏果子的时候就央求过她,她既然来过一次,就再来一次又何妨?他可以趁着没人看见塞给她她转身走了就行啊。
但安说:不会了,我已经是几个孙子的七十岁奶奶了!莫非你还让我当个偷偷摸摸的小三?一会儿藏在桌子低下一会儿又藏在门背后的……大姐要是同意,我就大大方方上门看望你,如果还拿我当情敌,那我谢谢啦!
父亲当时真冒出了一句情话,他说:……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卓玛。安当时扑哧一声笑了,她叹了口气说:老柳,难道一场“脑梗”让你返老还童了么?你真拿那些虚幻的东西当真吗?父亲愣了两秒种又说:你变了没有?我真想看看你变了没有……这一小段通话的内容当然是后来安对我说的,在我们的谈话中她学给我的。
因此我知道他执着地站在窗前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他有多么希望就有多么失望,窗外无论多么风花雪月也不会再出现安的身影了。
有一天母亲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让我回去一趟。我已心中有数,就赶了回来。一进门母亲就几分兴奋又几分挑拨地说道:我早就说过,那个安她能是个什么有情义的人!你现在又老又病的除了你这个糟糠老伴不离不弃的别人谁不躲你八丈远?!这不,把你拉黑了吧?这不是跟当年瞒着你突然跑回老家去演的是一出吗?
父亲还拄着拐棍在窗前那么站着,我只好过去将他扶回到屋里的沙发上,并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地问着情况。母亲继续说着:人家把他拉黑了,起初他打电话人家也不接,打一次挂掉,打一次挂掉,后来干脆就拉黑了,他怎么也打不通人家电话了。母亲真是个聪明的老太太,不接电话和“微信拉黑”是两码事,但让人产生的心理效果反差也是很大的,但父亲并不清楚这些,他果然生气了,像当年安伸手和他握别一样,他一转身就走了。
其实,这件事是安提前跟我商量好的。这回是她给我打的电话,她说柳迪呀,我和你之间说话就不用拐弯抹角了。当初呢,你找我电话号码,又给我打了电话,我以为,大家都到了这个岁数,过去的也都过去了,你妈妈也放下了从前的不愉快,大家可以一块儿打打麻将,一块儿做做饭,谁有个病了灾了的一块帮个忙,给个支撑什么的,老了嘛,不就剩下这些事儿了嘛。却没想到,现在是这么个情况!上回我也给你爸爸说了,如果现在还是当年那个气氛,还要偷偷摸摸的,还要那么生气,那就算了,这么老的人不必要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更重要的是,从过完年到现在,我是越来越纠结!真的柳迪,换给别人可能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看了你发给我的你爸妈在你家里的照片,我是一遍一遍地看,看完一次就难受,难受的一是你爸爸的眼神儿,他看花呢其实是在看我,那个只有我懂。但是同时我竟然心疼你妈妈了,她怎么那么老那么瘦了啊?你爸爸又得了一场大病,八十多岁的人了又恢复得这么好,可见她付出的得有多少啊!她真够不容易的了,我就想如果这事换了我该怎么办,我也可能连你妈妈的一些让步也做不到吧?真的柳迪,我看一次那个照片就特别的自责,真的很难过,为你爸爸,也为你妈妈。所以,我今天打电话找你,就是想对你说,我不想再接他的电话了,如果晚年的相聚变了味道,不是我们向往的那样,那就算了,就各自安好吧!可我又怕我不接他电话他一着急会不会犯病?犯了病又怎么办?但不管怎么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到此为止吧,大家都回到原来的平静生活中去吧。你说呢柳迪?
我更是五味杂陈,我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为什么要无端生出这么一场是非来呢?我真的应该为这种局面负全责!但是,我却什么自责的话也说不出来。安是真诚的,我相信她,我现在任何的自责,道歉还有不必要的客套话都只能是给她再添负担。所以,我是这么说的,我说:我支持你,安,姨……我到现在对她的称呼也不太顺,从第一次我给她打电话到此刻,好像并没有几次非要称呼她的机会,特别是微信联系,可用图片、表情包和转发链接等各种方式替代称呼,让人轻松和自然了不少。
之后我就顺了,我说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最近我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怪累的,对谁都没有好处,又没办法解决,如果一件事处在进退两难上,前进不得的话那就只有选择退,所以我想……我也正要找你商量这个事呢。
就这样,长痛不如短痛,父亲再也打不通安的电话了。我暗中观察着他,很平稳,该眺望窗口就眺望窗口,该听草原歌曲就听草原歌曲,但之前的那种“生活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荡然无存,连我也完全轻松了。到了果子熟了要采摘的那天,母亲依然指挥着众人,有小区保安搬着梯子帮忙摘高处的果子,底下有举着篮子,小盆子接着的老邻居们,父亲只是坐在远处看着,不悲不喜。总之小小的,并不多见的小院响起了又一波的欢声笑语。去年这个时候父亲慌慌张张给安藏果子的事似乎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跟眼前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氛格格不入,是这些乐呵呵摘果子的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9
深秋的一天父亲突然吐血了,不但吐血还便血,母亲在电话里急得要命:快快快,吐的是鲜血……我赶紧打了120,又给弟弟妹妹打了电话,然后就奔父母家去了。 到了医院,我们姐弟加上弟媳妹夫和我丈夫,六个中年子女又一次围在父亲的病床前,手忙脚乱地配合着医生护士的指令。止血药和相关的药已经都挂上了,父亲脸色苍白地躺着,看上去更加衰弱了。妹妹碰了我一下就朝外面走去,我跟了出来。她红着眼圈小声对我说:爸可能不行了,你看要不要准备一下……我支支吾吾,心里却打着鼓。上苍啊!这不会是我闯的祸吧?难道惩罚在这儿等着呢!这一年多所发生的事情,妹妹弟弟依然是局外人,事情像深秋的芦花,沸沸扬扬地只飘在我们四个当事人中间,或者说,它只缠绕在我这个没事找事的人的心里。
现在我害怕了,难道这大半年来看似平静的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气血淤堵导致的吐血而亡从古至今没少发生过,父亲如果真是因为这事走了,那我可真成了千古罪人了!尽管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怪我,那我的良心也不会饶了我,我的后半生就会在一种阴影里度过了么?
我佯装镇静地对妹妹说:我们应该相信医生,检查还没有做完,结果也还没有出来,应该还不是最坏的时候。
这期间,父亲经历了一系列的各项检查,还在间间断断中吐血、便血,还窒息过一次,抢救过来又做了一次残酷的胃镜止血治疗,因为胃的几处都在出血……唉,这种情况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未必能受得了,但父亲却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他被输了一定量的血之后,气色渐渐地好转了过来。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主任医生来告诉我们父亲的吐血原因,原来是他脑梗之后一直在服用几种终身药物,这些药一部分有活血作用,其中一味中药活血效果非常强,导致这次出血就是活血过度造成的。我如释重负,悄悄地长出一口气!
是我自作多情,还是过于自恋?写作也让我落下了不少的毛病。其实自打他们断了联系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打问过安,看见我再也没有欲言又止的表情,更没有再出现过“生活真让人窒息”的感慨。倒是安,一直和我微信联系着,不太频繁,彼此转发一些老年人应该怎样健康美好地度过晚年之类的文章。
又过了一段,父亲康复回到家里好久以后的一次,安忽然给我发了一张她的雪景照片。是刚刚拍的,那天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非常大,很是壮观。想必安让她的朋友或者是谁帮她拍了这张全身照。她自己一定很满意,我也觉得很不错,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风姿绰约地在雪景里站着,那么直,脸上微笑着,那么坦荡,那么坚强。我给她点了三个“强”的表情包,然后回复她:真好!她也回复我说:谢谢柳迪夸奖。然后又发过来一杯咖啡,一朵玫瑰和一个拥抱。我没忍住,就把父亲吐血的事告诉了她。很快我又说,过去几个月了,现在一切都好了,他真的平静了,又老了很多,也不再打问你了。过了一会儿,她口吻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再不许这样了!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说什么也要去看他一眼!我没有再回复。
父亲真的太老了,老成了一个小孩儿。在母亲沾沾自喜的讲述中,他完全离不开她了,她出去买菜,他就趴在窗口上看着,现在他不拄着拐杖那么站着了,而是母亲给他搬了个椅子坐在那里。坐着也正好脑袋露出来,母亲从外面能看见他眼巴巴朝外看的样子。她一进门他就会说:这么半天啊,别人那些去早市的人都回来了就不见你啊!母亲就问:莫非你一直趴在这盼着我呢?父亲说:可不是,我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别人都回来了你不回来,你要是在路上摔一跤可怎么办呢?
我能想出,父亲气力很弱,又喘又间断着说了这些话。母亲还说了一个情景,有一天她要踩着椅子到高处的一个吊柜里找一样东西,父亲就给她扶着那个椅子并仰着脸说:很抱歉,我现在什么也替你干不了了!母亲扑哧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她脸朝下对他说:我不需要你给我干任何事情,我只需要你好好活着,陪着我,行吗?父亲持重地点了点头。
冬去春又来,父亲又住了一次院,不过这次没有危险,是体检过后一种养护式的住院,吊几瓶液体,观察两天而已。这天中午我来接班,说好到晚上七点再有人来跟我换班。这是一个长长的下午,我发现这是长久以来我和他两个人单独相处得最长最宽松的一个时间段,这样的时间段里不会再有别人介入。在一年多以前,我和父亲都为完全没有可能得到这么一个时间段还焦灼和压抑着,虽说我们彼此从没有说出来过。
我忽然又蠢蠢欲动。我敢肯定,如果我现在给安发个微信说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医院里,她一定会立即出门打一辆出租车就奔到医院来的。我觉得就是这一刻,一个那么长久的绝望的愿望即刻就能实现。但是,我不敢再贸然行事。
我坐在他病床边的小圆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床沿上,我们性情相投的一对父女以这样密切的距离在一起,还有什么话是不能问的呢?我忍不住问他,声音小到别的病床上的患者肯定听不到。我问道:爸你是不是真的不再想起安这个人了?父亲平静地说:不想了。我问,那偶尔呢?父亲说偶尔也能想起一点,但是和想起别的没什么关系的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甚至想不起来她这个人的样子,她是个什么长相,想不起来了。
我把我的手机捏了捏,我的手机里不就有着一张安的雪景照片吗?但我还是忍住了,继续问道:那你还想再见见她的样子吗?他说不想,没那个必要了。我说那你是不是因为她把你拉黑不再接你电话你还在生气啊?父亲说:当时是生气,后来就不气了,没什么了。那你争取了那么久,最终没见到她真的不觉得遗憾么?父亲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人这一辈子,遗憾的事也不少,都免不了,但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他说完这句话长长地打了个瞌睡,看着天花板的两眼微微地眯住了。就凭父亲的这几句话,他的小脑并没有萎缩,他清楚得很呢。既然如此,我虽说感觉到哪里还是有些不对劲,但也真的如释重负了。
过了两天,安又给我转发了一条文章,题目是:人啊,除了健康,什么都是浮云。
韩银梅,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会员。在《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大家》《回族回文》《朔方》《西湖》《黄河文学》《西部》等多家国内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部分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期刊选载。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历史长篇小说(合著)。现居银川,供职于银川市文联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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