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德彬:风过竹林

鸟城接连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那天傍晚,雨终于停了。张潮在步行回翠竹小区的路上,打定主意把兔子放生到附近的翠竹山上,用他的话说,就是“放兔归山”。那只养了一年的垂耳长毛兔总是啃咬笼子,似乎厌倦了笼中生活。陈欣那天正好从学校来找他,对他放生兔子的想法保持沉默。他寻思,她比自己晚两届,正读大学的最后一年,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找工作,烦恼也多,大概无暇顾及宠物了。

去年毕业季,张潮逃离校园,四处寻找合适的出租房,一眼就看上了老城区一个偏僻的角落,那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窗外便是一片竹林,紧靠翠竹山。当初在中介的带领下看房的时候,站在五楼的那套小公寓里,卧室一面是落地窗,窗外是在清风中款款摇摆的绿竹林。落雨之后的夜晚,窗外蛙鼓不止,夹杂野猫的嚎叫,分外热闹。出了小区,沿着长坡走上一刻钟,便是热闹的老城。他偏爱这种进一步尘寰退一步深山的妙境。

一回到公寓,张潮就打开阳台上兔笼的门,把兔子提了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掌握了正确的提兔方式,一手轻握兔耳朵,一手托着尾部。

“来,帮我一下,拉开拉链。”张潮喊陈欣。

陈欣过来,撑开帆布双肩包的口。张潮把兔子放进去,拉上了拉链,提包在手,打开了房门,准备下楼。

“你跟着做什么?”张潮转身问陈欣。

“看你怎么做坏事啊。”陈欣把进门时换上的拖鞋重新摆到鞋架上,换上了一双粉色凉鞋。那双凉鞋上有兔子图案,看起来蛮可爱的。

“你不要跟着我。你这样,我就不忍心放它了。”张潮边说边走。陈欣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出了小区的大门,一拐弯便是翠竹山的入口。他沿着石阶一步步往山上爬。一路上,他都没有背上那只帆布双肩包,只是提在手中,感受着兔子的抖动。

“我爬不动了,石阶那么陡。”陈欣在他身后咕哝。

“再往上一些,上面竹林浓密一些。”他头也不回地说,又继续爬了十几级台阶,终于找到一片平地,停了下来,拉开拉链,捧出兔子,放到台阶旁的平地上。

“你确信它吃竹子?它又不是大熊猫。”陈欣咕哝道。

兔子往前跳了两步,鼻端翕动,嗅着雨珠还未散去的竹叶和青草,却没有吃。它大概是吃惯了压缩兔粮吧。

“你看,它多乖,根本不跑。不像你说的,一放出来,就一溜烟跑了。”她说着,和他并排坐在台阶上的帆布包上。

“等一会儿,看看它跑不跑。”他说。不知道是因为爬山,还是别的什么,在月光下,他的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油汗。

过了足有一刻钟,兔子也没跑。

“一只从小养在家里的兔子,哪有野外生存的能力!我先回家了,蚊子开始围攻我了。”她站起身来,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去。

“兔子怎么办?”他问。

“你自己做决定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整个夜晚张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坠入混混沌沌的梦境。他梦见那只垂耳长毛兔变成了一位姑娘,倚在卧室门框上,边抽泣边指责他抛弃她。姑娘的面孔看起来还挺标致,甚至算得上漂亮,但不是他经历过的任何一个。

第二天一下班,张潮就背上那个双肩包,抄近路上了翠竹山,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上爬。到了昨晚放兔子的地方,他诧异,继而惊喜,他看到它依然在那里,正朝他翕动鼻端,一双紫葡萄一样的圆眼睛正瞅着他来的方向。很难想象它经历了什么。翠竹山上野猫成群,蛤蟆无数,还有探头探脑的烙铁蛇,肯定把它吓坏了。白天的时候,青壮年上班去了,孩童上学去了,一些赋闲的老人在山上空地敲锣打鼓跳广场舞,聒噪声也肯定惊扰了它。他拉开包的拉链,朝它张开包口,它便乖乖钻了进去。

等张潮到家的时候,陈欣也从学校回来了,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着。他到厨房从案板上抽了几棵油麦菜放进阳台上的兔笼里。

“你等着挨房东骂吧。公寓是禁养宠物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边切菜边说。他能感觉到,她故作咒骂,心情却很愉悦。

“看来还得再网购几袋兔粮。这世道挣钱不容易。先养活我俩再说吧,宠物顾不上了。刚毕业的日子就这样。”他说。

“既然你当初买了它,就应该负责到底啊。”她说。

“嗯,我业余再做点兼职。”他说。

“不妨去做家教。”她建议道。

“像那些呆头呆脑的大学生一样去做家教?我已经毕业一年啦。”他不满地说。

“还有什么兼职可做呢?”她说。

回到卧室,他提议先看一部电影,她不同意,说会影响第二天的学习。他便躺到床上去了。

“至少你今晚不会做噩梦。”她边收拾衣柜边说。

“为什么?”他侧过身慵懒地问。

“因为今晚补偿了昨晚的坏事。”她说。

房东已经知道了他们养宠物的事,要求处理掉宠物,并且涨了房租。举国上下到处是要征收房地产税的流言,房东又找到了涨租的理由,每隔三两个月就涨一次,根本不按合同办事,一副爱住不住的地主姿态。

收到房东的信息后,张潮整个白天都心绪不宁,挨到下午,跟部门主任请了假,提前一个半小时回家。

“亲爱的,我今晚想给你做顿饭。”他发了信息给她。

“为什么呀?我们的纪念日还不到。平时不都是我做饭吗?”

“只要相亲相爱,每天都是纪念日啊。”

“嗯,我们永远在一起。”

傍晚陈欣回来的时候,客厅的桌上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除了她爱吃的烫青菜和酱油蒸蛋,还有香味四溢的土豆炖鸡。炖鸡用大瓷碗盛着,跟四周的碗碟一起,众星捧月一般。

“今晚的鸡肉特别香。”她赞叹道。

“是农家走地鸡呢,不是超市卖的那种肉鸡。”他说。

“去哪里买的?”

“东门菜市场。”

“兔子呢?”她晾衣服的时候,看到小阳台上空空如也的笼子。

“它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他欢快地说。

过了片刻,他慌慌张张跑到楼下去了。他要去捡自己的衣服。它们刚刚被她从阳台上一股脑儿丢了下去。

“你太过分了,竟然把兔子做成菜吃了,还骗我说是走地鸡!”哄了半天,她终于开口说话,带着啜泣的颤音。

“你误会了。那确实是鸡肉。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知道的,我喜欢开玩笑。”他解释道,手掌抚摸着她圆润的肩头。

“你说实话,兔子到底哪里去了?”她问。

“找了家宠物托运公司,运回老家了。我妈会割草给它吃的。”

“这还差不多。”

大约一年前,有次他们并肩走在老城绿树成荫的人行道上,碰见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挑着一根扁担兜售宠物。那些红眼小白兔和小狮子狗装在囚笼般的小笼子里,挂在扁担两头。中年男子见小动物们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便把它们放出来随意走动。围拢过来的大都是年轻姑娘,包括陈欣。陈欣抚摸着小兔子的长耳朵,眼里闪着喜爱之光。

张潮知道她喜欢生着两只毛茸茸长耳朵的小动物,她拖鞋上、睡衣上、床单上全是那些小动物的图案。他打算买一只给她,但又觉得走街串巷的小贩不怎么靠谱,不如到宠物店买。几年下来,一年一度的各种纪念日,首饰和公仔已经送过不少,真不知道再送什么礼物给她了。去年牵手纪念日的时候,他便买了那只小兔子给她,笼子兔粮一应俱全。她当时是很开心,但过了半年,兔子长大了不少,即便每天清理粪便,客厅里还是有股味道。南国佳丽十之八九有洁癖,抱怨也多了起来。

一年来,每逢周末,陈欣都来找张潮,他们是一对周末团聚的恋人。最近,她总是提到死。在一些四目相对的时刻,她三番四次提到“我去死算了”。她的烦恼,正是来自于毕业论文和工作没有着落。专业差异太大,他对她的论文也无能为力。

去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张潮回到公寓,洗浴间内正传出陈欣的嘤嘤啜泣,和花洒头喷水的声音混在一起。他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她往日天真无邪的笑脸,嘴角两端各有一个含笑的梨涡。他自然明白她为什么暗自垂泪。那天她发出一条朋友圈“入坑一周年”,“坑”所指的就是毕业论文。自从一年前紫荆花开的季节开始着手论文,她就再也没笑过,月事也不正常了。最近,她又染上了打嗝的毛病,一天到晚老打嗝。他带她去人民医院检查过,照了胃镜,都很正常,医生也只是建议调整心态。看那该死的论文,把我的小姑娘害成什么样子了,他暗自咒骂。她多次想退学,远离毫无意义的论文。但她的家人,包括他,都建议她忍一忍,像其他同学那样混个学位,不要像他这样,三年下来,什么都没得到。他太叛逆了,毕业论文非要写林语堂,开题报告都没通过,干脆放弃学位,搬到校外的老城区居住,声称那两张废纸对他没用。他现在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毕业论文禁止写林语堂,但事实就是如此,毫无道理可言。

一年来陈欣常常提到死,看样子不是戏言。张潮竟然疑心起她会自杀,鸟城大学每年都有学生跳楼。每次外出,他都会隔上两三个小时拨打一次她的电话,确认她的安全。奇怪的是,电话那头总会响起她兴高采烈的应答声,看样子心情还不错。也许,就像书上写的那样,越是在男人面前声称自杀的女人越不会自杀,只不过想要更多的宠爱罢了。难道,一个每天出门前花两个小时精心打扮自己的爱美女人会自杀?

张潮倒了一杯红酒,坐在客厅书架前的藤椅上,缓解一下步行回家的劳顿。陈欣从浴室走出,用一条桃红色纯棉浴巾擦拭着袅娜的身体,真是美丽极了。待走近了,他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有一道划痕,不由得心中一凛。一位爱美的姑娘,竟生出毁容的念头,不正是自杀的前兆吗?《弗兰肯斯坦》中的疯狂科学家复活了被怪物杀害的美丽情人,情人一看到镜中自己修修补补丑陋不堪的面孔,便立即油灯覆顶,烧死了自己。他把她拉入怀中,查看那道轻微如细线的划痕,不过是沐浴之后的一缕湿发罢了。看来是他太多疑了,加上近视得厉害,或许,有心理问题的正是他。

陈欣提起自己那天下午拿着论文打印稿去办公室找导师的事,导师扫视一眼便丢回桌上让她回宿舍修改。她说导师是皱着眉头抬着眼皮看她的,明显是瞧不起她。回到宿舍,舍友也来凑热闹,对她说,听说你到现在论文还没完成,毕不了业啦!

“延毕一年也行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看开点。”张潮安慰道。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人生有大把的时间工作,多上一年大学不是什么坏事。

“在学校学的东西在现实中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想尽快找个工作自食其力。”陈欣坐在客厅的梳妆台前说。这时候,她正把瓶子里的白色乳液倒进手心,在手心抹匀,轻轻拍到脸上。

“工作慢慢找,不急,我养你。周末才团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少了。你不如彻底离开学校,搬到这里住。”他盯着她诚恳地说。他感觉到最近自己的内心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无论是关于爱情还是生活,比如他开始依恋她,这种依恋不是肉欲,而是一起生活的期待,这是以前没有的感受。他悉心感受着她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香甜地熟睡,平静的睡态带着绝对的信任,心生一种安详的幸福。他甚至不想再结识新的女人。

那天傍晚下班的路上,张潮望着街边水果店玻璃橱窗里五颜六色的水果,忽然想起陈欣最爱吃的水果是山竹,已经有大半年没买给她吃了,心中有些自责。他走进店内,转了一圈,欣赏着各式水果的鲜艳色彩,停在那筐上好的山竹旁。他惊讶地发现,上涨的不仅是房租,还有山竹的价格。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买一些。在挑选山竹的时候,他眼前又浮现出大学时与她恋爱的光景。那时候,有位手脚粗壮的妇女,每天都会挑着一根两头带箩筐的扁担在学校门口的天桥上摆卖山竹。那些外壳紫得发黑,水淋淋带绿蒂的山竹按个出售,十块钱能买五个。他买了山竹去女生宿舍楼下等她,一起坐在长椅上,剥给她吃。鲜嫩乳白的果肉,经过他的手,递送到她嘴边,跟她的红唇白牙相映成趣。

结完账,张潮扭头看了一眼悬在水果店墙壁上的电视,开开心心回家了。电视上正预告明天台风“山竹”过境的消息,建议市民不要外出。

路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街边小店趁着台风未到,还在正常营业,有些小店已经早早拉下了卷帘门。

回到家,陈欣正在客厅里看书,台灯的白光勾勒出她后背柔润的线条。为了便于打理,她的长发已剪成齐耳短发,少了学生气,添了少妇的风韵。他轻轻带上门,洗过手,双臂从背后环住她的胸,说要剥山竹给她吃。她说她已经刷过牙,山竹留在明天当口粮吧。她说她回家前去了趟超市,食品已被抢购一空。

“屯粮食实在没有必要,台风不会逗留太久,顶多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他说。

“可是大家确实都在屯粮食,超市里的蔬菜涨到五十元一斤都卖光了。”她放下书说。

“国人习惯了未雨绸缪,其实完全没必要。晚上一起看电影?”他说。

“好啊!不过先完成夜读一小时。”她说。

“好。”他说。他所说的看电影,不是去影院,而是在卧室,倚靠在床头板上看。他在卧室吊装了一台专门看电影的投影仪,在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张荧幕。他觉得她倚在自己的臂弯里一起看电影是一种享受。看到一些恐怖的情节,他装作害怕,躲到她背后,逗她发笑。其实是她在害怕。

第二天一大早,叫醒他们的不是闹钟,而是窗外暴烈的狂风。手机上昨天就收到了市政部门统一发送的短信,提醒市民今天千万不要出门,待在家中或躲进防御设施里,全市停工停课。

卧室的落地窗外是翠竹山的一片竹林,平时观望,自有一番碧绿幽竹的妙境,现在拉开遮光窗帘,只见茎叶在狂风中摇摆,很多已经折断,倒伏在地上。断掉的枝叶随风狂舞,纷纷砸到落地窗上。楼下一些大榕树也倒了,砸在汽车上,惊起呜哇呜哇的警报声。

“我到鸟城快十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台风。”张潮说。

“我从小生活在广东,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陈欣搭话。

“这感觉,像是世界末日。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开始大规模消耗能源破坏生态,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张潮说。

“那能怎样?”

“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张潮和陈欣都担心起落地窗会被断枝击碎,这样卧室就不安全了。他找出几个装满了零碎物品的行李箱和装着棉被的塑料袋,倚靠着落地窗摆成一道墙,希望这样可以增强玻璃的抵抗能力。他们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严实后,坐在客厅的茶几旁。张潮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买的那包山竹,开始剥给她吃。他将山竹雪白的果肉送到她玫红的唇边,房间里开始弥漫起温馨浪漫的氛围。

忽然,陈欣边吃山竹边抽泣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很多次想到死,只是没找到好的死法。”陈欣说。

“别说傻话了,我们要好好活着,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十几年来,一直上学上学,做不完的作业,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却看不到前途在哪里。”

“活着本没有意思,要自己寻找乐趣啊。二十来岁,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那我们接下来干点什么?”

张潮没有回答,仰着脸,目光落到书架上,随后站起身来。陈欣心领神会,跟随他一起到书架旁选书,各自选了一本。翻开书页,外面的风雨似乎小了,或者,心境不同了。

“你看人家苏轼,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想想我们,生活中遇见一些小挫折就唉声叹气,实在是急功近利气量狭小啊。”半个小时后,张潮双手捧着那本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感叹道。

“其实老一辈比我们的生活苦多了,却懂得苦中作乐。”陈欣正读杨绛的《干校六记》。她专心致志阅读的时候很美,青春的额头闪闪发亮,偶尔的哈欠也是那么迷人。

“读个现当代文学专业,学了鲁郭茅巴老曹,谁知道他们的文学仅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分支。林语堂可谓学贯中西,小说、传记、散文皆妙,两次获诺奖提名,还把《红楼梦》等翻译到国外,文学史教材上却一句没提,真是荒谬。看来,真想学到东西,还得自己找课外书读,免得被骗。”

“我也是读书读废了,一路考试,考到鸟城大学,成绩是不错,但只为了应试。现在毕业了,却发现没什么特长,不懂得寻找生活的乐趣。”陈欣说。

“现在努力还不晚。先找个兼职养活自己,大量的时间用于真正的学习。”张潮建议道。

“要过几年拮据的日子了。”

“那又何妨!”

大风肆虐了一天,到了傍晚,才渐渐止息。其实,台风登陆点离鸟城一百多公里,风雨就大到这种地步,如果台风中心横穿此城呢?想想真是可怕。人类在自然面前终是渺小的,征服自然不过是妄念。

第二天风和日丽,天空遥远而清明。张潮和陈欣走出楼门,他去上班,她回学校。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台风过后的景象。楼门口的帆布遮阳棚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墙边两米高的金属快递柜竟然整个倒在地上,一角的摄像头摔了个粉碎。靠近翠竹山停着的汽车,有的被倒伏的榕树砸住,有的被断枝碎叶严严实实地盖住,还有一辆车前轮斜靠在大树枝丫上,只有后轮着地,简直不可思议。一场台风,竟然如同史前巨兽,将整个城市蹂躏得一片狼藉。

台风停息,城市生活开始恢复正常,上班族开始穿越路上的断枝,丛林探险一样奔赴写字楼。张潮走在路上,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穿荧光黄马甲的环卫工,他们正忙于剪碎断枝,装进蛇皮袋里运走。一些市政人员正握着电锯,把倒伏在地挡路的大树分解掉,然后一点点清运。还有很多没穿制服的人,大概只是普通市民或路人,也伸出手来帮忙清理断枝。这些情景给他感动,使他觉得城市并非冷冰冰的水泥丛林,一场风暴即可唤醒城市居民潜藏的温情。人们齐心协力收拾残局的景象,比任何口号宣传都有说服力,更能给人认同感,使得人们真正地融入城市生活。

在张潮刚投奔鸟城的时候,面对高楼大厦和陌生的人群,心中除了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便是胆怯和对未来的恐慌,即使生活于此,也觉得是局外人。最近几年,境遇慢慢好转,才渐渐融入这座城市,才觉得此城此地可以寄居身心。

台风过后的第三天傍晚,陈欣来了,拉着一只天蓝色的拉杆箱,那里面装着她花花绿绿的小裙子。

“我搬来和你一起住了。”那位青春美少女欢快地说。

“好啊,过全新的生活。”张潮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露出久违的笑容。

路边大榕树垂下的棕褐色气根顶端冒出一节乳白色新根,叶子也像是刚刚换过,翠绿鲜嫩。

“气根钻到脖子里去了,好痒。”那名站在树下的姑娘搔着脖子说。

张潮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她攀住他的另一条胳膊,整个人都坠在上面,却轻盈如鸟。

“你觉得翠竹山上的野猫还活着吗?”陈欣站在窗台,望着窗外倒伏了大半的竹林。

“肯定活着啊。不出多久,就能听到它们叫春的声音。”他嘻嘻哈哈地说。

“老衲望着窗外翠竹山上的竹林,内心开始变得平和了。那心中光景,像但丁回望地狱之门,似慧能顿悟人间虚妄。”他接着说。

“看你说得文绉绉的,你难道不想想我们的未来?”陈欣双手挽住他的臂弯。

“未来就在现在。”他胳膊绕住她圆润的肩膀,往自己身边紧了紧。

台风过后折断的竹子上端泛白枯萎,下端的枝叶愈加翠绿欲滴。看不见的和风穿过竹林,发出轻柔似梦的响声,恍若命运发出的会心微笑。

作者简介

欧阳德彬:风过竹林 -1

欧阳德彬,文学硕士,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钟山》《作品》《西湖》《文学港》《野草》《青春》《山花》《草原》《广州文艺》《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湘江文艺》《城市文艺》(香港)等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曾获中国高校文学比赛小说首奖,深圳青年文学奖,《青春》杂志“青春剧构”文本奖等。著有散文集《城市边缘的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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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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