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重逢

伯渎河桥外,梅村镇街口西侧的通道上,一位老人坐在树荫下拉二胡。

从他身旁走过,在通道尽头,可见一座双层大牌楼。牌楼正上方悬有启功题写的“江南第一古镇”金匾,背面是苏局仙跌宕温良的四个字,“勾吴古都”。大牌楼把持着一个广场。向北走,空旷地的边缘有一个照池,池上有桥名曰“香花”。过了桥便是泰伯庙了。

许多年前坐在庙前写生时,我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那时,我描画的对象是棂星门石柱上形态简洁的云龙花纹。

“注意观察,”年轻的美术老师说,“这是典型的明代建筑雕饰。往后的风格是什么呢,清早期?”

“华丽繁富。”

“清中期?”

“铺陈奢靡。”

背下这些词对于十岁的我来说并不容易。老师满意地往香花桥桥头方向去了,那里坐着另一位同学。我立刻掀开画了一半的画,在衬纸上记谱子。

广场西侧传来的二胡声比先前有了更多起伏,显然已经进入乐曲的第二部分。我为自己掌握了这个不易察觉的规律而雀跃。那位从上个月开始,每到周六,总是先我们这些来写生的小朋友一步到达广场的老人,正反反复复练习着同一首曲子。我虽然只有每周一节四十五分钟的音乐课,所积累下来的那一点点功底,却不知为何,能将听到的每一首曲子默写下来。画画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幸好还有这件事可玩。我草草记下老人拉的曲子,回到学校问音乐老师,老师说那是二胡名曲《良霄》。现在,乐谱的大部分我已经听写下来,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我捕捉分辨着每一道音符,在纸上,更在心中标记着。

“这是什么?”在我一点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美术老师回到我身边。她抽出写满符号的乐谱,“这个‘内’是什么意思?”

“用内弦奏出。”

“圈圈呢?”

“泛音。”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学画画?”她温柔地望着我。

家里的条件本不允许我有什么爱好。

学校开了兴趣班,我妈妈在家长会上听到老师说,女孩子身上总要藏点什么雅致的技能。报着怕被人瞧不起的想法,她代我选了看上去最简单的画画。一只铅笔一些纸足矣,就算日后需要置办耗材,也是涓涓细流般的支出,不似学琴,一下子就得砸出一大笔。我的天赋在窘迫的现实中好似一根隐而不见的刺,不知道就在什么时候跳痛起来。我感到难堪。这滋味我自己品尝就够了,切莫传到我妈妈那里。我紧张地低下头,希望用足够真诚的态度取得谅解。

“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美术老师说。

她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入口处摊了一地剪成三角形的蟒蛇皮,被太阳晒得翻起边角。她拉着我从上面跳过去,向敞开的厂房里正在打磨琴托的师傅问好,接着沿左侧台阶走到二楼。那里堆着一些铁皮桶,里面装满了琴杆。再往上走可以看到,一大块空地上摞着一层层绷琴皮的工具。旁边是一间办公室,进门的茶几上平放着刚刚制作完工的上好二胡。

“我的那把呢?拿出来。”美术老师对一位闻讯赶来的卷发女人说。

在她们身后,一张红木牌扁上写着金灿灿四个大字,“古月琴坊”。

“她是我姐姐。”美术老师小声跟我说,“说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学琴呀,可是呢,每个人只有做他真正喜欢的才会快乐啊。”

实际上那里并没有真正属于美术老师的二胡,她说的“她的”,不过是曾几何时,家人为了劝她学琴,空许的一份礼物。

“你要是肯学,琴坊里的琴任你挑。”

无论如何,这里总有一把时刻准备着被带走的琴。他们送我的是琴坊创始人,制琴大师万其兴老先生亲手制作的“行云流水”系列二胡,旧料老红木搭配缅甸进口金花蟒尾部皮料,音色浑厚圆润,极具穿透力。这样一份贵重的恩赐自然不会轻易旁落谁处。最开始,我只在每周六上午才能摸到琴。那是我学画画的时间,妈妈不会察觉到有什么异样。作为一个本份的水厂抄表员,她相信如果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就一定伴随着天大的灾难,如此一来,那些超乎寻常的好事,便是万万沾不得的。我很感谢美术老师体贴地帮我隐瞒学琴的事。每到那一天,我假托去学画,实际上去的是琴坊,由负责调音的师傅,美术老师的姐姐教我。她告诉我,周六在广场上练琴的老人是她家二叔,原本是琴坊蒙皮那道工序上最好的师傅,具备出色的手感,却不想,突然沉迷于拉琴,做琴的事再也不想碰了。

“可是呢,”姐姐说,“老天给每个人一只吃饭的碗,他的那双手注定只能拉伸蟒皮而不是弓弦。”

我就跟着姐姐们一起叫老人二叔。

二叔如今七十岁了,依然每天早上坐在梅村镇街口西侧的通道边,那块树荫中的大理石花坛沿早已被他的屁股磨得锃亮。在我考上音乐学院附中的那一年之前,每个周六,我都会去广场上找他,与他一起合奏《良宵》。

“他是不是只会拉《良宵》?”有人打断我的话。

在参观的队伍中,这个人并不起眼,可他轻浅的腔调中透露出知情人般的沉着,立刻让我不得不注意起他来。

见我点头,他继续说:“他今年七十岁了,这没错,不过,他可能很久没有坐在那里拉琴了。”

“在那里吗?”我复又指了指左手边的方向。

我们站在梅村镇广场上,离大牌楼不到十米。

“可能吧,我也是听你说的啊。”他说。

他的眉眼浓密,脸庞清瘦。他从北方来,跟随一支文化交流团。而我业已从音乐学院毕业,考回这里,在文化站担任演奏员,有时也兼顾接待任务。我们刚刚从泰伯庙出来,在等待人员到齐的过程中,由于看到一个正在写生的小女孩,引发我回忆起自己的经历。

“你看,”他突然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是他吗?”

照片上,二叔十分陶醉地拉着二胡。

我接过照片,伸长手臂置于小女孩低垂下来盯着画纸的眼睛侧边,由于透视的关系,一顶点小的老人的脸竟比小女孩真实的脸大得多。我看着这对跨越时空的组合,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际遇。

在老人的力举下,很快我就得到了那把琴。他说,琴卖出去与送出去不是一回事吗,只要他们能真正用得好。他时常在与我合奏之时,拉着拉着就放下琴弓,闭上眼睛静静听我一个人拉琴。

“了不起!”最后他总要来上这么一句。

我的眼泪滴在手背上。事实上老人在我正式学习二胡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那么您是?”我惊讶地问。

“我早年慕名来过这里,千里迢迢只为得到一把好琴。那天已经很晚了,这位老先生正要下班,便同接待人员一起为我选琴。这个过程中我听说,他已经迷上了拉琴,把手上的这批活儿赶完,他就不再做蒙皮师傅了。大概是因为我不大相信这样的事情,也或者觉得这件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无所谓。老先生感到他严肃的人生选择并不被人当回事,有些生气,一本正经地说他会证明的。回去之后差不多隔了半年,我就收到了这张照片。老先生附信告诉我说,他说到做到,已经在练琴了。又言,地址是从售后那里查到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坐在那里拉琴了?”

“当我有机会再次来到这里,也就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想提前联系他,却总觉得不必联系。就像老先生给我寄过一回照片后,再也没有同我联系一样。就像我们没有联系,我却保留了他的照片一样。就像我依然觉得他的事情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却又在再次到来之时,感到存在着那么一点关系一样。总是有原因的吧。这些感觉的背后有时间空间上的原因,也有人性情感方面的原因,甚至有那么一点冥冥之中神秘的因素。”

这时候人都到齐了,有人继续问我有关泰伯的问题。

“当年泰伯仲雍来到这片荆蛮之地,据说正是洪水泛滥之时,怎么就能认定这是一个好地方呢?”

“这里有一个传说,泰伯选择高地安营,发现临时用来搭棚的杨树桩,不几天就抽出了新芽,于是认定这是一片生命力旺盛的土地。”

“这也是你放弃其他选择回到这里的原因吧。”他突然说。

“说真的,我没想那么多。”

我笑了笑,转而告诉大家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二胡文化展览馆,在那里,我们将详细了解梅村镇的二胡工艺。作为演奏员,届时我还将为大家献上一曲。

“《良宵》吗?”

“或者你们想要听的任何一首二胡独奏曲。”

谢络绎,出版有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六渡桥消失之前》入选《小说选刊》2017中国年度中篇小说选,短篇小说《兰城》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读者人气榜,中篇小说《旧新堤》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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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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