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宁:玫瑰刺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这甜蜜的词汇

被事物本身所包围。

——里尔克

一捆玫瑰到我手中/像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的刺有一枚扎进我的无名指/我不打算把它挑出来/我要让它和身体内其他的刺会合/让我一直保持疼痛。自此,我小心行走/让它在身体内沉下来/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成为花的一部分。

写下这首诗的第三年,也就是做鲜花销售的十年后,我被自己一语成谶。

滨州市黄河五路渤海八路樊家巷584号是我鲜花苑的位置。2013年临近年关,我抱着进城的梦想把我的鲜花苑从偏僻的石油小镇搬到了滨城,并起名叫诗韵鲜花苑,是想继续脱离世俗,过着只有诗与花,即一边卖花一边写作的理想生活。

霜降之时,菊有黄华。花苑门口,和我一起来到这个城市的那棵白蜡树叶子几近枯黄,落到马路上的随即被来往的车辆碾得粉碎。那些车辆或者说开车人都急不可待,即使一棵白蜡树倒在马路上,都会毫不犹豫地碾压过去。

原先我鲜花苑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个倒腾蔬菜卖的“傻子”,细高个,头发蓬乱,脸部蜡黄消瘦,每天都穿同一身衣服,脑子有点问题,无父无母也不接受救助,从建设卫生城市开始他就不见了。城管把他和他的破大衣以及他凌乱不堪的蔬菜拉走的时候,他的头发在去年的冬天里胡乱地甩动着,嘴里机械地吐出骂娘的脏话,让我感觉他忽然正常了,对这个尘世开始用詈骂来应对。

他走了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极其不适应。譬如,没有人和我比较来到这个城市一条中心街道的早晚,譬如也没有人和我比较在闹市中谁站立得更持久,或者再没有第二个人倒头睡在风雪中的屋檐下,来向懦弱的我挑衅。

我开始担心这个“傻子”,就像开始担心我左边胳膊疼痛的感觉。从2014年10月到2016年1月,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让那种疼痛蜕变为玫瑰或者生活的一枚尖刺。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时候,它和我和平共处,胳膊上因贴黑膏药而留下的类似花朵的印痕,就是它身份的掩护。刮风下雨雾霾重重的时候,它就开始兴风作浪,动用它自身的武器:刀、斧、戟、矛……猛烈地攻击我。占领三角肌的高地,再朝着二头肌、肱肌狂轰滥炸,甚至已经深入骨髓。你都受过香水百合花蕊的榴弹,你都受过蓝色妖姬幽蓝的魅惑,还不肯缴械投降,负隅顽抗的下场只有一个。透过肌肤,它尖尖的嘴唇时不时这样朝着我喊话,我的心从锁骨上一次次跌下生活的悬崖。

生活中总会有那么多的巧合,而巧合的事情总是让你碰上,你从原先的一个你变成了现在的一个你。

2014年10月的那个上午,巧遇的那场不大不小的车祸,真的一点征兆也没有。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又像根本没有发生过,它有着真实而虚幻的味道。那个上午,我一朵花也没有卖出去,百合的花瓣无声地凋谢,玫瑰花也断头失色,我的心情极其沮丧,到了中午只拿了五角硬币买了一个馒头准备节约闹革命。从菜市场回来走到樊家小区门口一辆奥迪车的车尾处,奥迪车突然倒车,我嗷的一声没有躲闪开,身子一扭趴到了奥迪车的车尾上,我的左胳膊像脱离了我的身体,重重地摔在车后备厢上。我捂着胳膊在那大叫,司机发现撞到我了赶紧停止倒车下来问我:“没事吧?有没有事?”我大脑空白惊恐未定,但是还是本能地呵斥他:“你说有事还是没有事?是不是在车里看手机了?倒车也不看看,真是……”司机一个劲地说了五六次对不起。

当时除了一身的冷汗和惊恐外,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我就让那个奥迪车司机走了。可是两个小时后,我左边胳膊的上部开始剧烈疼痛,像用玫瑰锋利的刺一直扎的那种痛。

之后朋友们说我这是滥用文学情怀,应该坐在地上不起来,要求去医院拍片子做CT,然后让肇事司机赔偿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不就是撞了那么一下吗,即使疼也就三五天的事,实在没有想到从那个上午后,我的左胳膊里真的像有了一枚玫瑰的刺,并长期潜伏下来直到今日。

拿书,敲字,手持一朵卡罗拉玫瑰,审视它的美,撕去枯萎的花瓣,或者弹落它从昆明斗南鲜花批发市场穿越两千四百多公里而来的风尘,让它顺从我的生活。我的左臂和右臂地位相当,作用不相上下,其筋、其骨、其长度、其柔韧性,都和我的右臂一样,不但能让一件蕾丝的衣服彰显性感,最重要的是能把低处的事物举到高处,把彩虹嫁接到自己身上。

但是现在却不能,疼痛一直持续着,欲罢不能。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是那根刺潜伏在胳臂里时时阵痛,都是那辆车惹的祸。不甘!就像作家史铁生说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我没有遭此一劫,生活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三年的时间,我刚刚抵达这个城市的边缘,刚能把黄河二路渤海十四路交叉口的一个湖泊据为己有;刚刚在它木制的栈道上平放下自己的心,我也由一个漂泊者转变为这个城市的居民,一切都正在走向正轨……

忽然之间,安全带不能背了,方向盘也扳不动了。百合花、玫瑰花换下的水只有一小盆一小盆靠半残疾的右手臂完成,甚至连玫瑰花的花束都打不出原先的圆润形状……生活决不允许一只胳膊做出提前退役的决定。

我的鲜花店一年一万八的房租,居住的商品房一个月三千元的贷款,一家人的生活费以及人情往来都靠我卖花来支付。那枚“刺”或者说那种隐形的刺疼,在我通向城市深处的道路上布设了一道隐形的障碍。

我的内科医生朋友陈,说我这是属于跌打损伤,不需要住院治疗,贴几贴黑膏药就好了,给我推荐了一个自己熬制黑膏药的大夫。

去见W大夫的那天,那枚“刺”在我的左胳膊里跳跃,我真的担心,它再用力,我就会看到我左臂的筋、肌肉、骨头、血液……看看它们一直陪伴我,而我究竟把它们伤到了何种境地。

在一个批发市场北端一间小黑屋里,我找到了医生朋友推荐的自己熬制黑膏药的W大夫。他的屋子和我的鲜花苑差不多十六平米大,屋顶、墙壁都是黑的,如果不仔细看,我以为他的房子生了病需要止疼活血,黑膏药贴满了屋,以此来说明黑膏药对于他生活的普遍性和重要性。

我扳着我的左臂和他说了遭遇车祸的经过,并说了活血止痛膏贴的数量,活血止痛胶囊吃的克数,甚至差点说出了如果再不好就该吃避孕药的话……他正在写毛笔字,写的大体是药到病除活神仙,妙手回春之类。神仙这两个字运笔很重,似乎他自己就是这个批发市场隐藏在民间的神仙,黑墨重的像白布中间那个黑膏药凝结的黑点,也像神仙深邃的眼珠。

我故意加重语气说了半天,他一直没有抬头,忽然他把毛笔一搁说了句:你确定是有一枚刺在你的胳膊里,而不是中了“情花”毒?如果中了“情花”毒,短期内不可用情,不可思念。

此言一出,着实吓了我一跳,金庸《神雕侠侣》中写:“情花,花开有刺,刺中有毒,中者,若心中情动,便会受尽万般煎熬,噬骨腐心,灼烧五脏。”我说我是做鲜花销售的,鲜花都来自两千多公里外的昆明斗南,那些闽浙地域的曼陀罗花无论如何都不屑于进入这迎合市场的花仙子中。他说他有独特的秘制黑膏药,能抑制那枚“刺”。不然它会像金庸武侠小说里说的:穿六腑过五脏最后封喉,导致人全身无力。

他把我领进里边一间更黑的屋子,锅、灶台、放膏药的台子都是黑的,仿佛他一直在黑色的光阴里穿行,并携带乳香、没药、透骨草、曼陀罗,肩负着起死回生的重任。

佛祖面前无男女,医生面前无性别。脱下上衣的时候也没有多少羞涩之心,或者说被那枚“刺”或者W大夫说的话震慑住了。一贴小的糊在背上,一贴大的包裹着肩头和胳膊的上部。白色的胶布纵横交错成田字格。有几条胶布直接贴到了靠近乳晕的地方。W大夫如此包裹一个肩头和胳膊,无非是证明他要用他的两贴黑膏药医治好我左胳膊的决心。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我在他的小黑屋里中了暗枪。

黑屋子极其寒冷,我身体其他部位都跟着颤抖。W大夫的手很凉,像刚从雪水里抽回来。他不停地拉扯我胸衣的带子,好几次都触碰到了我的乳房,以便把胶布贴得更结实牢靠些,以便让麝香、小白花蛇、血竭、冰片、曼陀罗浸入我的身体,去围剿那枚“刺”。整个过程,虽然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到了他身体某处的躁动。

出W大夫小黑屋的门时,我把一些雨丝推得很远,并感觉黑膏药里的穿山甲已经咬断了那枚锋利的“刺”。

黑膏药祛风化湿,行气活血止疼,续筋接骨之功效是显而易见的。三朵红花分别从后背、肩胛、三头肌的部位绽开它如莲花初绽的花瓣,花色赤红,内有光影。它用它的颜色、形状、香气一点点摧毁那枚“刺”的罪恶用意。同时使我脸上的斑点暗淡,月经通畅,子宫恢复了活力。蜈蚣,蝎子第一次和我统一战线,均以毒攻毒,以牙还牙。

黑膏药的存在,让我的左肩看上去比右肩厚实,让我在尘世的行走短暂失衡。但是我忘记了自己的过敏体质,就像常常忘记自己的性别。

四十八小时之内,我和红花、没药、乳香、蜈蚣、蝎子、曼陀罗……是相互融合的。四十八小时后,我们开始相互排斥,起了恶意。神农氏尝遍百草,苦苦寻觅的止疼花草到我这全然不起作用,如果他知道会如此,绝不会因为尝断肠草而送了性命。

背上、肩胛、胳膊,胸前奇痒难忍,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紧急集合,玩搬家的游戏。这边撕扯,那边抠挖,真想一把把黑膏药从肩膀上抓下来,可是为了花的那一百五十元卖花挣来的钱,我还是极力忍住了。我怀疑那个制造黑膏药的W大夫,具有先知先觉的能力,知道我们在这个城市注定有这样的一场相遇,知晓我最先的信任,一定在我的两贴黑膏药里,添加了过多的粘胶或者猪油,并偷偷传达了在短时间内让那枚“刺”或者我屈服的指令。而他现在在批发市场北端的小黑屋里一再地意淫。

毕淑敏在一篇文章里说:“心轻的人可以上天堂。”那么我是心重的人吗?八天的时间,就体会到了地狱的黑暗和残酷。到了第六天我感觉自己已经快坠落到了地狱的最底层,那般黑暗、阴湿、恐惧。背着黑膏药期间,那枚“刺”似乎是从毛孔里逃遁了,左手臂开始起死回生。起码能把玫瑰花打出螺旋,围成圆满的样子,替别人赢得爱情。也能让百合的水保持清洁,让百合的花瓣绽放的完美无瑕。这无比黏稠的物质,就像爱情,你接受它是容易的,拒绝它是痛苦的。

撕下来的瞬间,我感受到了从黑暗里跳到光明里的快感。但是一个黑色的手掌牢靠地抓住了我的肩头。难道在这六天的时间里,它曾经暗自发力,推动了我的行走,加速了我的城市化进程?

爱人动用了乳霜、卸妆油、洗甲水,都没能清除这手掌的印痕。我担心如果它一直存在,会不会走到我的前面来,猛地给我一巴掌,从而把迷恋城市霓虹的我打醒。

最后,爱人把这只“黑手”当成了情敌,直接拿来了刀片,把那只“黑手”从我的后背上一点一点往下刮。我感觉到了那只“黑手”死死抓住我不放。骨骼、手温我似曾相识又说不出那是谁的手。肩头靠下三寸的距离,爱人用刀片刮下黑膏药时,奇迹发生了,在黑膏药最厚最顽固的部位下面,显现出一朵小花的形状。那花无茎无叶且洁白无瑕,气度非凡。我猛地一惊,这朵花难道真的是黑膏药里的曼陀罗花吗?这是要让我的灵魂渡过忘川,忘记自己前半生的苦痛寂寞?

有诗为证:一百九十二小时连在一起/我的左肩膀上都背着一种神秘物质/其黏度似糕,其颜色如石油/荆芥、连翘、黄连、当归、赤芍药/木鳖子、生地、地胆、侧柏叶……均匀分布/舒筋活血,药到病除,起死回生……这些关键词也被糅合其内/一直相信着,一些植物的缩影/一巴掌大的黑,就能引爆我体内的风雷/并把碎片带出体外/它们过于执着自己的黑色/就像我过于执着从花朵里获得生活/直到,动用了凶器/才把它们从肩膀上分离出来/我确定它们带走了部分盐粒/并把一部分黑,嵌入我的生活。

那样的感觉我非常熟悉,并有过两次深刻的体验。一次是我下岗那年,抱着两千元的退养金走在风里,风赐予的。另一次是四年前孤身一人来这个城市闯荡,妄图通过卖花挣钱还上房贷,一个骗子用无线电波赐予我的。这次,上帝又派一枚“刺”打入我的肉体。有时我站在茫茫人海中,抬头询问上帝为什么这样,天空坐在城市楼房的上面,一脸漠然和无辜的样子。

等我提着两贴黑白混淆的黑膏药想去找W大夫算账的时候,发现他的黑屋子里明亮一片,一些塑料女模特大眼睛、双眼皮、红嘴唇,乳房坚挺,裸露着比真人还光滑的身体,门面已经换成了内衣批发。人去屋空,一路酝酿准备骂他是骗子恶棍的话又都原封不动地带回了花店。

转眼就是2月14日情人节了。这从外国引进过来的节日,让我十几天的日子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做花店十年,我好像迷恋上了那种火药味。就像写作十几年,我迷恋上了汉字构架的真实而又虚拟的世界。它的味道时浓时淡,在我生活的空间飘荡着,并不时蛊惑我铤而走险。就是这种味道,让我在好几年前差点儿丢了右腿。当我被一辆奥拓车撞倒在地,右腿不能动弹时,手里还高高地举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像举着我生活的火炬。那束玫瑰在12月的风里高声喧哗,对于我的倒塌极度鄙视。也就是,趴在地上的我在它面前显得无足轻重,极为渺小。生活的重压下,我必须视它为比我自己崇高的事物。我生活的其他都在它的花瓣、花蕊、爱情里藏着,我也一直是依托它而行走。

这种火药味不是黑色的,也非粉末状,具有强大的爆炸力。它是玫瑰的多层重瓣,如血的红和刺的尖利,它是百合的白和馨香,六个花瓣的密不透风,它有摩罗的别名,它是雌雄同体,它是满天星的琐碎细小,它是康乃馨的内敛和普通,它也是兰花的娇柔、剑兰的高度。

我开始拿出全部家当囤积玫瑰、百合、勿忘我、小米果叶,以便在2月14日那天让它们充当使者,以挽回濒死的爱情。当然,我更指望它们牺牲自我,为我大赚一笔。

可我明显感到那枚“刺”还在我的左胳膊里举着刀剑,一会儿在后背肩胛,一会儿在骨髓里,一会儿在肱二头肌,一会儿又在手指头上挥舞。

我刚拿起一枝假日公主玫瑰,一枚暗红色尖锐的刺,趁机钻进了我的大拇指,逐渐向里推进。我一下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1926年10月在采摘玫瑰时被玫瑰的刺扎伤感染,诱发了急性败血症,不治身亡的悲惨遭遇。而每次读他以“rose”开头,写的像一把钥匙似的墓志铭,更像是解读生死合一的咒语。

我开始执念于医院里某个医生,CT、X光片、针、药物或者白色黏胶的绷带。

X大夫有五十多岁,秃头、戴眼镜,嘴唇厚而上翻。我抚摸着自己的左胳膊诉说一年的困扰。他惊讶地盯着我,半天不说话,似乎我在说谎。或者说的是别人的病情。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的更加深刻到位,他才说了句:“辐射面积那么大,不可能是因为胳膊的事,你真的被车撞了一下吗?你确定你的颈椎没有问题?没有肩周炎子宫炎之类的?”就像父亲的腿患了淋巴水肿,大夫问他的肺部有没有问题。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夫把我推进圆筒状的隧道,轰隆隆的巨响似乎是带着齿轮朝着我猛扑过来,一些人的脸或者笑或者哭在我脑海里浮沉着。我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本身,向深渊沉坠着,如果那个大夫迟一秒把我拖出来,我很有可能就到达了从未抵达过的深渊的底部。在那里我可能看到生活不能呈现的事物。

我提着黑白显影的片子去找X大夫,他正在看手机,呵呵地笑,我站在他面前时他愣了一下,半天才把我想起来,倒着看看片子正着看看片子说:“我说有问题吧,颈椎第五节、第六节变形。脊柱第八节、第九节也有变形的迹象。第十节、第十一节也不好……”我说我知道。我打断了他,五年前就知道这样了,我说不是颈椎是胳膊。X大夫的眼神迷惑起来,举着片子不知所以然。并再次问了我:“你真的确定你被车的尾部撞了一下吗?”

我也竟迷惑起来,是啊,我真的被那个奥迪车尾部撞了一下吗?还是我的左胳膊里本来就囤积了大量玫瑰花锋利的刺,它们在借机发挥?

可不是吗,冬天出去送花,寒风呼啸中骑着电动车疾驶二十公里,只想着保护好顾客的花束,而忘了保护自己的肚子,致使子宫受凉,月经不调失血严重;去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送花,自己的后车座上绑着个破钟表壳子,遭到保安的嘲笑和驱赶,为了保护顾客的花篮自己双膝跪地,把膝盖磕得鲜血直流……

止疼活血的片剂、胶囊、药丸子,在X大夫的电脑上飞舞着,价格也转瞬间从一百飞升到一千。我一看急红了眼,胳膊像好了一样,说大夫咋这么多药这么贵?他从眼镜里翻出眼睛,问我你不是这个医院的职工吧,也没有医疗卡吧,我说就是的大夫,我不是这个医院的职工,我是老百姓,您给我开盒春药就可以了!我怕他再次追问我的身份,甩动着他开的药单子往外跑,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布满了刺,并钉在了我的后背上。

和X大夫相比,Y医生的诊断更让我晕厥。他让我把胳膊举起来向右挥动了两下,向前后挥动了两下,又朝后背到背上,像是做了一个原创体操。然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没事走吧”,往外驱赶我。

他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去接另一个患者的病历。那个患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右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血迹渗透出来把纱布染得通红,他取下纱布,那个年轻人手上中指靠下的部位有个黄豆粒大小的创口。Y大夫说:“他的手差点儿被钢筋砸穿,你那叫什么问题,你看你红光满面,活蹦乱跳,脸像花似的,怎么会被撞了一下呢?怎么撞的你?即使真的撞了一下,都过了一年了还是这样,你那是什么胳膊啊?你那胳膊里都是什么软组织?胳膊里有‘刺’更是不可能……”他像开中药单子似的一味一味数落我。那个男孩,穿着一身黑蓝色的工服,工服上铁锈斑斑,还有好几个破洞,想必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或者从事钢筋模具之类的工作。

出了Y医生诊室的门,我对着他门口标有专家门诊的一块木牌子说:“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手提包、一枝玫瑰花、两朵百合、三朵星星草都拿不起来。难道能看见的才是问题吗?”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倘若我脸上真有花,真有Y医生说的红光满面的话,如果能转移到左胳膊上多好。回到花店后,我瞅着一个花瓶里一朵娇艳的玫瑰传递出了不屑,百合的雌蕊把花粉撒到了花瓣上,像是涂抹一道白色的疤痕。

X医生给我开的氯诺昔康我没有吃,Y大夫给我开的加味天麻胶囊我没有吃,翻了半天药箱,我吞下了一把治疗乳腺小叶增生、卵巢囊肿的红金消结片,算是跑了一趟医院对于自己的一个交代。

情人节,我发誓必须趁着别人的爱情急剧升温狠狠地捞上一把。交不上房租,我就会被房东从这个城市一条中心的街道踢出去。那么我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带刺的玫瑰上,还舞文弄墨吟诗作赋的日子必将结束。我在这个城市四年的苦苦挣扎,就会彻底失去意义。我还不能对我的胳膊不义,我从农村到石油小镇,从石油小镇到滨城,都是它替我握着带刺的玫瑰,赚来钱财。除了把自己握出血滴子,那些馨香都随着指缝溜走了。

情人节前一周,我抱着和那枚“刺”决一死战的决心误打误撞进了市里一家医院的疼痛科。

Z医生的诊室人满为患,原先以为街道集市超市一定是城市里最拥挤的地方。现在看来医院才是世间最拥挤的地方。挂号交钱的人,都排成了长队,叫号机上永远滚动着叫不完的名字。抽血处永远有抽也抽不完的血,手术室里彻夜通明,新生的婴儿和即将亡故的人卡着同一个点……

弯着腰的,用一条纱布把自己的胳膊吊在自己脖子上的,瘸着腿的,捂着肩膀抱着胳膊的……每个人的眉宇间都写着“疼痛”这两个字。有的笔画重一点,有的笔画轻一些,但是一撇一捺紧凑在一起,像是被刻上的那么深刻。看得出来,他们都极度压抑着什么深藏着什么。不像我,一出口就被自己出卖了。譬如我和别人交谈,出口除了花就是诗,让别人感觉我一把年纪,生活得那么不脚踏实地,甚至有些虚幻的意味。不过,也确实这样,我对于即使染色的蓝色妖姬都过分溺爱,它传说里的男孩和女孩让我一直坚信爱情。它的那种蓝深入花瓣内里,总让我进入一个梦境。

轮到我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Z医生,他刚从治疗室出来,鼻尖上冒着汗珠,一副眼镜架在消瘦的脸上。脸色煞白,头发也不大整齐,不像X大夫,仅有的头发伏贴在脑袋两边,整齐得像种植上去的。Z医生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知道是本来就这么白,还是为了病患祛除疼痛而失了血气。

他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如此这般又描述了一次,并加深了厉害度。他拖过我的左胳膊,从手腕开始,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摁,每摁到一个穴位,都问我疼不疼。

我一边回答,一边在眼睛里酝酿泪花,并在心里有了如果他能治好我的胳膊,我要以身相许的一种模糊冲动。交了钱,买了针剂绷带、胶布、银针后,躺上治疗室洁白的治疗床。医院给患者使用白色的床单被褥可谓用心良苦:任何人都愿意躺在一个整洁没有任何污点的床单上。完全没有其他颜色的白色,能给病人一种信任。充分运用白色床单的显色能力,病人伤口的任何渗液渗血等都能清晰地在床单上看出来,以便诊治。

看着Z大夫把长约十厘米的针伸进拇指大小的药瓶里,再抽出来,在眼镜前打了一个美丽的圆弧,我的鼻孔里立即有浓烈的药水味充塞。但是并不能看到药水的颜色、性状,更无法得知它的密度。因为玫瑰,因为刺,因为生活,对于气味过敏的我必须强制自己去接受适应,直接喝下它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

Z医生拿着三支针管,开始往我的后背、肩胛、肱二头肌的部位注射。那针头插进肉里三厘米,Z医生每一次推动药液,我都感觉那枚“刺”在痉挛着,喊叫着,并有了沿着静脉弯曲的道路逃跑的迹象。

Z医生好像一眼看穿了我,一看便识别出“刺”,他拿起几根更细更长的银针,从原先的针眼伸进去,并来回搅动。类似一个服务生拿着一把小勺转圈搅动一杯给顾客喝的咖啡。

他的针准确、精妙、到位,一下穿透了那枚“刺”,抵达了我的心尖。一滴血带着玫瑰花的色泽从心上冒出来的同时,眼泪带着药水的清冽,带着银针的白、细长、锋利,排着队到来。我用长年握剪刀的右手,悄悄地消灭了它们,就像玫瑰百合的香,凋谢的凄楚,漫不经心就灭掉了我的理想。

如果说我还能叫作“山”并且倒塌的话,那么经过Z医生的一次诊治,我重新站了起来保持高度。继续让一株草在我身上扎根并长成它自己的样子。继续让石头保持自己的棱角和硬度,也邀请花朵的贵宾们不吝啬花香,赐予我。

虽然我的肩胛胳膊上再次包上厚厚的纱布绷带,让我的身体再次失衡倾斜,但是第二天,整个左胳膊,竟然能拿得起放得下一扎的玫瑰花,并不再惧怕它们锋利的刺。这个巨大变化让我大大吃了一惊。难道我的左胳膊经过一年多的历练,经过Z医生的挽救,对于玫瑰、对于刺有了和身体的右边不一样的感受?

我赶紧把这个奇妙变化告诉了Z医生,他冷静地告诉我,这只是一个过渡期,有些事物感觉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要想彻底治疗好或者降服那枚“刺”还需要五六次的治疗。我对他说的话毫不怀疑,对于他说的结果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但是,一想到那么多的药水、银针、纱布或者绷带在等着我的左胳膊,我就感到极为抱歉。那种心情就像那么多的玫瑰花被南方的一个花农审视打量,栽秧打杈套网,长成一朵妖艳的玫瑰,再穿越南方的雨丝,抵达我北方的小屋,皆因我不善于对着顾客言说它的美,它的诱惑力或者在爱情中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因凋谢而死去一样。

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啊。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也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血的代价。以为躲进一个由花朵构建的空间里,我就会躲避世俗的追击,以为花朵完全可以养活我的肉体,在花朵里抒写的诗篇也能养活我的灵魂,由此成为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

可我深居闹市,抬脚就是万丈红尘。我所精心养育的玫瑰百合也全是为了迎合俗世的某一种需要。即使,自从我严重地伤害了身体的右边,小心呵护我身体的左边,还是没有保护好它。让它跟着我在这尘世奔波打拼,吃尽苦头,开了小差。

就像我每天到了店里,不停给百合换上清水,揪掉发情的雌蕊,把任何影响它开的美丽饱满的外界因素全都拿掉,它依然在固定的日子里凋谢一样。我所能做的,除了哀叹我进百合所花掉的钱财外,只有抱着它们失色的花瓣将它们埋葬。我的心脆得像风干的满天星,在百合花苞的含蓄、开放的热烈、凋谢的凄然里跌宕起伏遭受煎熬。那种煎熬就像Z医生把针插进我的肱二头肌,搅拌以后再拔出来。我盼望,惧怕又热爱,愿意接受也拒绝。

情人节这场战斗是在凌晨四点钟打响的。一个的哥和我同时出现在城市的街道上,并提前叩响黎明的大门,打破城市的沉静。

他用惯常的加速度,用明亮的远光灯为我引路,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似乎我们是亲密的爱人,还保持着彼此身体的温度,下车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亲吻缠绵。直到在我的鲜花苑门口,一个人上了他的车,他才消失在黑夜里。

每一年的情人节,像卡罗拉红超玫、戴安娜、假日公主、雪山、蓝色妖姬等玫瑰品种都会成为抢手花材,此时它们在我的鲜花苑都绽放得恰到好处。卡罗拉红超玫开得最为热烈而激情饱满。如果说它穿越万水千山从昆明刚到我花苑的时候,像含蓄的少女紧紧地裹着自己处女的身子,经过我几天的剪根,换水修理的养护,它的花瓣松散开来,虽然花瓣依然紧密地连在一起,终是把香气释放到了北方的空间里。它的枝干粗壮挺直,花头硕大,是花仙子的部落首领,充满了霸气和高贵。情人节前半个月内,它的身价倍增,被南方的花农视为掌上明珠,被北方的我们盼望和期待。有时候,我把一朵卡罗拉红超玫插在一个斜口的碎冰花瓶里和它对话,它的亮丽让我有种自身暗淡的逼仄感。它坐着飞机穿越大半个中国,能体验到的天空的高度,人世的渺小,是我望尘莫及的。它也是沿着古希腊传说中,爱神阿芙罗狄忒拯救爱人滴血的足印而来,是坚贞不渝的爱情象征。

戴安娜粉色玫瑰,有幸和英国王妃重名,并和英国王妃一样脆弱,通透,最是难以放开自己的矜持,粉色的裙纱裹住窈窕的身材,《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说的应该就是它。它属于慢性子,像女人之间的友谊。即使拿掉了花农特意保护它们的纱网,它们依然不紧不慢,娉婷地移动着轻轻的步子,像王妃出宫,像是微风在初夏的傍晚吹动屋檐下一串细小的风铃,致使我包花的时候也是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生怕过分地用力,会打扰了它们的安静,窥见它们渴望被爱的内心深处。时候未到,它们在遇到愿意为他绽放的那个人之前,拒绝绽放。

白雪山是白玫瑰的一个珍贵品种,紧裹时花瓣似是小山,花瓣打开时似是白雪轻盈纯洁。每次面对白雪山玫瑰,我黑黑的手指,我被世俗染色的心,更是不敢轻易触碰。它如处子洁净,一打开保护的纱网,它的花瓣就像雪花一样四散分离,那种分离像是约好了的,突然又必然。轻柔美妙,其撞击心灵的力度不亚于雪崩。即使最外面一瓣稍微枯萎损伤的花瓣我都不舍得丢弃。那一瓣里也藏着晶莹的意境。当然,也藏着我生活的盐。仅此一瓣便可洗濯我的心灵,让我的眼睛明亮,让一段爱情不染世俗。当很多的雪山玫瑰拥挤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花朵的雪山。无须追问它们的形成经过了新生代第几纪的变迁,也无须知道它们来自欧盟或者南美大陆,知道它们自成风景,自成高度,自愿充当白衣天使的角色就够了。

侍奉它们的时候,我总是极其贪婪,让每一朵雪山都在我的鼻子底下走一回。让自己吸取一点儿它们的精魂,再转交决意把它们领走的那个人。往往,一边交到顾客手里一边往回撤似的不舍,似乎这雪山是自己的魂而非他人的。雪山被别人捧着走后,自己还暗自伤神。难道在做花店的十年时间里,在写作的十几年的时间里,我真的拥有过一朵花的全部或者一生吗?难道我不是一个打着爱它们的旗子,招摇撞骗的人吗?我给它们喝的水比我喝的水洁净,给它们糖吃,都是为了它们开得饱满丰盈,给我换来钱财。当然它们也和我一样,为了延缓衰老,抗坏血栓,也吃阿司匹林和维生素C。如果它们的神经系统能用维生素B12养护的话,我会把我的喂给它们吃。事实上,这都是我强加给它们的。莎士比亚说:“名字有什么关系?把玫瑰花叫作别的名称,它还是照样芳香。”

假日公主玫瑰深得女人宠爱,高贵而矜持,如中世纪一位女王的枕边伴侣。颜色橙黄,见到它,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腰杆挺直,花头如小型的高脚酒杯。在牛皮纸的外包装下走进花苑到离开,它们一直高高地昂着头,提着自己的裙子,一点儿也不把侍奉它们的我放在眼里,我郁闷时看它们,想看到它们微笑的时候,需仰视。当我把一些芳香四溢的小雏菊和它们放在一起时,它们立即窃窃私语,排除异己似的,更加无视我的存在。养育它们,需要小心用心,水不能少了,不能混浊了,当然也不能多了。气温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一切都得正好,它们才肯微启朱唇,吐露芳菲,这样的恩泽也是转瞬即逝。也许它们知道我这儿只不过是一个生活的中转站,至于它们的去向我还是不能把握,更不能让它们在我手里香消玉殒。

当我把不容易过敏的简易膏药从后背、肩胛、胳膊、一直贴到手腕上,再去侍弄它们,它们也极度地配合这一年一次的爱情战役,全都精神饱满,面容姣好,随时从花苑出发,充当爱的传递者,情的延续者。这一天,爱情被玫瑰纵容得激情高涨,连我这个很多年不相信爱情的人都再次相信了爱情。但是一定别忘了泰戈尔的话:“让睁眼看着玫瑰的人,也看看它的刺。”

情人节唯一的一束假日公主,被一个男子买走了。他对我说他的女儿要求他在情人节这天给她买束花。他说即使他女儿不知道情人节是啥意思,也要给她买束花,并一直给她买到十八岁再由一个男人来接力。他捧着花走出我的花苑,犹如捧着自己的小公主。他的行为感染了我,我的心底也涌起了如公主般的被呵护感和骄傲感,但是很快就消失了。我得保持俗人之心,在这场战役中取得绝对的胜利。

卡罗拉、雪山、假日公主、蓝色妖姬、戴安娜……一枝一枝在我贴着膏药的左手臂上流转着,我们短暂交融随即分离。我害怕那枚“刺”出来兴风作浪,特意摆了六把剪刀,两把长刀,一把钳子在操作面板上,以此要挟。

我的花朵们多么乖啊,都在我给它们设计的空间和命运里待着,甘愿接受我随性塞给它们的情人草、满天星、水晶草或者勿忘我,即使把更多的刺回赠给我。它们走出我花苑的时候,没有留恋花苑狭小的空间,也没有回望我们朝夕相处的岁月。走得那样决绝,像时间、岁月。但我依然不改初心。

我是情人节的第三天才去找Z医生的。没有去找他的时间,心里一直装着他往我的胳膊里倾注药水的专注和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惜或者狐疑或者其他。

如果说情人节当天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推销玫瑰、抢夺钱财的战争的话,那么情人节第二天无非是这场战争的延续,或者说是郑重其事地清扫战场。

和以往过去情人节的第二天一样,我的十个手指头肿胀得像是十个带着冰碴子的水萝卜,似乎稍微一碰便会掉到地上碎裂成块。我能轻易分辨得出,右手大拇指的那枚刺是白雪山的,也是张爱玲的,青色、陡峭,不锋利甚至有些温存的成分。

左手大拇指的那枚刺正扎在虎口上,就没有那么善良了。我的虎口开始肿胀流水,它是粉影星的刺,细小、高傲、娇纵、目中无人,而且尖锐无比。

扎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刺和扎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刺惊人地相似,或者出于同一株卡罗拉红超玫,或者说出自一人之手,成长于同一片南方的田园,喝过相同的水,吃过相当量的糖,吸收的日月精华相似度在百分之九十。它们同时像卡罗拉一样霸气十足,硬气朗朗。刺,粗壮尖锐带着激情碰撞时的饱满,带着大势已去时的落寞,同时使我的心脏两边痉挛,向着内里推进。脚心里的也正沿着经络游走,它们准备在身体的隐秘部位会师,然后起义。一场悄无声息的恶战,注定要发生。

很多的时候,我对于玫瑰这些美好的事物感到了厌恶甚至恐惧,不像里尔克把玫瑰放到一个世人无法解读的高度:“玫瑰,纯粹的矛盾,乐为无人的睡梦,在众多眼睑下。”

我感觉自己的手真的再也不能侍奉那些花的女神,可我一看到它们,自己就被自己说服了。它们的金袍羽衣里,不但藏着我生活的盐、糖、水,还藏着我生活的路。事实上,我也是沿着它们馨香的长袖铺设的路径从石油小镇来到城市的。

断头的卡罗拉、掉瓣染尘的雪山、失去爱情的戴安娜、落寞的影星、脱皮的蓝色妖姬……地上的、水里的、冰柜上的、垃圾里的、桌子上的……惨不忍睹。它们和我一样,经过长时间的筹备,在爱情的舞台上激情爆满,然后寂寞落幕。正像鲁迅先生说的,悲剧是在我们最美的希望之上,蒙上一层不可能忽略的遗憾或者忘怀的尘土。

英文报纸、瓦楞纸、欧雅纸、金边卷边纸、韩素纸、光面纸……交错叠加在一起,白色的压制着黑色的,红色的压制着绿色的……这些设计者意淫出来的眼花缭乱的五花八门的纸张,把生活中原本朴素朴实的一面遮挡得严严实实,把人们推在奢华的前沿,而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因为,我才是直接的推手。透过玻璃纸上满天的星星我时常看到那些设计者和生产商看着我讪笑着。蓝色胶质的染色剂让粉色纯净的影星玫瑰失了自身,曰蓝色妖姬,如同一个演员必须听从戏里的命运。红、绿、蓝、黄、黑的染色剂让原本朴实清香的水晶草,分外妖娆,再也担当不起水晶这个称呼。他们的眼睛里欲望的火苗像火蛇喷射着一点即着的蛇芯。作为一个北方的蝼蚁,我只能看着他们用各色各样的化学染料“涂抹”这个世界而不能发声。作为一个鲜花销售商,我参与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混淆或者恶意的涂抹。

无纺布、英文带、绸带、海军带、化纤丝带、铁丝、金丝、银丝……这些作为鲜花销售的附属用品,常常让我耗费大量钱财购买,而在使用的时候往往一筹莫展。作为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感觉无从下手之时,我宁愿选择源自非洲,生于水中、柔韧飘摇的拉菲草打花束的蝴蝶结,并故意系得松懈或者在打蝴蝶结的时候,把蝴蝶翅膀拉得变形,以免拉菲草出了我花苑的门索性断掉,让持有它的人爱情降临愿望实现。

Z医生对我开始倍加照顾,让我感觉到他已经是我的朋友或者更亲密的人。他从众多的等待者中,把我叫进了他的治疗室。一个如我年纪的女子还躺在治疗床上露着雪白的胸部,乳房靠上一寸的距离干净的纱布像闪电那么耀眼。她新烫的波浪长发凌乱着无人管理,她爬起来时鼻子还在抽搭,泪水把她黑色的眼影冲到了脸颊上。但是这些并不能遮挡她褶皱的脖子上戴着一条明晃晃的项链的事实。或者说是这条金项链给了她安慰或者支撑。我看到那条金项链时分外动心,把这样一条稀有金属带在我的脖子上也是我半辈子的梦想。一到夏天别人问起我的金项链时,我总是说我喜欢玉,我的笔名中一个字也有玉的意思,以掩盖我命里缺金的事实。

她爬起来时我去搀扶她,顺手把花店的名片塞到她的裤兜里,我发现她手上的两枚戒指,像玫瑰花的两枚刺狠狠地刺疼了我一下。这也是Z医生给她开的药单子比我贵些的原因,正所谓“对症下药”。我这是第二次见这个女子,我称她为“黄金女子”时Z大夫总是一边写病历一边抿嘴笑。“黄金女子”走出治疗室时,我忽然发现她的一条腿还拖拉拖拉的,显得她特别狼狈不堪。Z医生回过头来对我说:“她的问题比你的严重得多,又打了过多的封闭,治好的可能性比较小,不像你的情况,只是胳膊里有一枚‘刺’……”这话让我心里宽慰很多,并顿时明白了,钱财并不会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好起来。

自从Z医生知道我做花店又兼职搞文学时,就对我另眼相看了或者说高看一眼。我也说不清楚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他是因为文学还是因为花朵,直到很久以后他说出了他打算另起炉灶、向我这个在商场拼杀的女子讨教的意图。因此这次的针剂、药物、绷带全是免费的,让我感动得不知所措。

这次他从我后背、肩胛、肱二头肌、肘关节四个部位进行了注射,再用同样的银针扎进这些部位深入搅拌。他扎针时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同,扎针时的眼神犀利深刻,似乎能跟着银针扎到肉里巡视一番。他手里的一块白色纱布很快就变成了红色的,接着又换了一块。我的血那么红,红得纯正纯粹,像我花苑的卡罗拉。

Z医生拔出我肩胛的针,几秒后,被治疗室外的一个人叫出去了。他的手松开以后,我的肩胛上立即鼓起一长溜、类似被开水烫过之后起的泡。这样的情况是他能料到的或者说能掌控的。他出去几秒立即返了回来,边说对不起,边用一块纱布再去补按那些气泡,并一点一点赶出我的身体。让我感觉他对我的照顾有点儿过分。

绷带撕下后的情形不但吓了我自己一跳,让Z医生也大吃一惊。他说我是他从医以来遇到的个案,也就是他治疗过的患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这样的情形。扎针的部位全是青紫的,且不敢触碰。皮肤薄得像女人月子里用得很好的名牌卫生纸,皮肤下一汪水流动着要鼓破皮。我笑了下,说没事。他说不能笑,我说那我哭。他说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不哭也不笑。

他给我开的止疼药也是经过慎重选择的。譬如对胃不好的不给我开,对心脏不好的也不给我开,最后选择了中药的伤筋动骨丸,一种黑色的如牛眼睛大的丸子。我知道这样的药丸子我已经吃了不计其数,对于我根本不管用,但是我依然乐于接受。就像我知道玫瑰的花茎被切断,存活的时间有限,我仍然沉醉花朵十年的时间。

想给Z医生送面锦旗源于我看到的两行字:金针银针扫华夏,中药西药润苍生。这些句子有些大,但是我感觉能适合Z医生。也算还他给我免除很多医疗费的一个人情。我决定去给他送锦旗时想彻底表明自己的“作家”身份。以此获得更多的免费照顾或者其他。也以此来说明自己,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穷兮兮的,但还是一个有着“作家”头衔、有身份、在尘世里有独立精神的人。

我整整一个月没有去找Z医生。此时是4月,万木争荣,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告诉自己,自己也要好好加油,争取早日让自己的左胳膊回归自我。让我也成为一个完整的我。这也意味着和一个看不见的结果死磕到底。

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仍然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不断和Z医生在电话、短信、微信里说着疼痛这个词。他回答最多的也是不碍事,会好的。后续的治疗仍然给你免费。其实,当他说免费治疗的时候,我的心或者感觉已经移动到免费这个词而非疼痛上。不然为了维持一坨肉的鲜活,我得耗费掉花苑好几个月的房租。

去找Z医生是头天晚上约好的,而且第二天确实是他坐诊,我是举着那面锦旗去的医院。那锦旗红艳艳的,像用玫瑰花瓣的汁液染成。被5月的风吹得飘飘忽忽,我兴冲冲地进了他的门诊室,那里的患者全都惊奇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像看着一只怪物、一个病人,让我忽然感觉自己走错了地方。Z医生桌子上的桌牌被另一个医生的桌牌代替,诊室里印着Z医生头像和学历的画框也不见了,大厅里介绍全院医生的画框里也没有了我要找的Z医生。等我全身冒汗再返回诊室的时候,碰到了“黄金女子”,她只是平淡地看了我几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放到了嘴唇中间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一个医生从治疗室出来,显然不是我要送锦旗的Z,我问Z医生呢?问了三次,没人回答我,像这些人突然集体失语。我一阵恍惚,奥迪车司机、熬制黑膏药的W、让我做颈椎CT的X、感觉我的胳膊根本就没有病的Y,还有给予我治愈希望的Z、手上被砸了一个洞的民工小伙、“黄金女子”……一起涌现在我的面前,他们各自张着嘴巴,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全是与玫瑰“刺”、与我的胳膊无关的话语。

我的心一阵痉挛,猛地发动了车子,冲出了医院的大门……

璎宁,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十月》《诗刊》《文艺报》《散文》等期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约二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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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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