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满航:七日之约
高满航,男,1982年生于陕西富平,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2005年起就职于火箭军部队,曾任排长、新闻干事、教导员等职,现为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干部。在《人民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萌芽》《野草》《特区文学》等发表小说近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光宗耀祖》《三十而立》《狙杀令:隔海搏杀》4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但见群山默》,撰写广播剧《四天四夜》。曾获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全军首届网络文学大赛一等奖,第二、三、五届长征文艺奖。
一场连续数日的蒙蒙细雨之后,以夏之名残存的短暂溽热消失殆尽。他如释重负地从忙乱如麻的工作混沌中抽出身来,又开始筹划好几次万事俱备又同样次数无疾而终的远地旅行。那个女人在电话里冷冰冰的报丧打乱了这一切。燕子死了。她接着说,是从楼上掉下去的。片刻不语,她很快就燕子之死又继续补充说明:该死的蜜蜂飞进房间,燕子据此猜测空调外挂机上有蜂窝。燕子穿着拖鞋,执意爬上了窗框。燕子猜对了,转头给我比画,真是呢,这么大。他那比画的手原本应该抓紧窗框的。我没看清他的比画,他就不见了。我趴在十八楼的窗台上找燕子,他渺小成一个黑色的点。女人说,燕子后天在宫里入土。又说,你该回来见燕子最后一面。
他无从伤悲,甚至没有惊讶,只有被突兀冲撞的一丝意外。
“燕子”是谁?这个名字乍听来如此熟悉,再回想却印象全无,与更多从他喧嚣人生道路上一闪而过的名字并无二致,和他在全国各地见过的车站、码头、商业中心、KTV等等,也并无不同。也许某一个时间,他们是有关联的,但那个时间之后,各自回归各自。就像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它在清末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属于“老佛爷”的,“老佛爷”没了,也带不走园子,园子就可以成为随便什么人的,事实上,它现在属于人民群众。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又是谁?他明知那个闯进耳朵的声音来自记忆里遥远的珍藏,细搜索,却丝毫不能忆及。他自认为敏感的神经只怯懦地给他传递来明显的信息,是个女人。就如闻鸣笛他知是汽车,听到哭泣他知道有伤害,看到鲜血有触及本能之痛感,具体怎样,他潜意识里惰于仔细区分。
他决定回去,或许正如那个女人说的,他应该见燕子最后一面。
宫里是距离西安九十九公里的乡村小镇,西安的建都史就是它的建镇史。大概一千多年前,皇帝的母亲厌倦了皇宫的明争暗斗,出游到此便不想回去,这里成了别宫,也就有了宫里的名字。宫里这些年经济大发展,栽树修路也成了沸腾着的经济的显而易见的注脚。每一条无名土路都旧貌换新颜,成了有着响亮名字并被乔木装扮掩映着的阔气的柏油马路,古老的乡村小镇也就有了城市的模样。“宫里欢迎您”的招牌立在最醒目处。
正南正北的十字路口锁定了宫里的坐标,也暗示这小镇和西安城千丝万缕的联系。它的南北直达西安北京,东西通往他散落在村子里的大舅家、二舅家、三舅家、大姨家、二姨家、小姨家、大姑家、二姑家等。从前,他就是循着东西之路找寻他血脉的根源和温热的亲情,如今,那些村子里的年轻人和他的大多数表兄弟一样,都从十字路口的南北路出发,去了西安,或者从西安中转,奔向能挣到钱的全国各地。镇子老了,老到每家店名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却偏不服老,雷同的黑底金边招牌熠熠生辉。
他就读的高中在十字路口往北两里地的金村边上,校址还在,却名不副实,几年前已整体并入县中,原来的校舍就办了初中,他们最早相识的初中则降格为小学。圈着北周开国皇帝父亲成陵的小学顺理成章沦为幼儿园。成陵上遍植洋槐树。五月里,雪花般的洋槐花洒给校园令人陶醉的清香。差不多十年了,他没到任何一处故地重游,他也从未回宫里。他再回来,就像走进梦中迷宫,一切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虚幻,仿佛来过,又似乎茫然未见。看每一处景,都如鼠标单击网络链接,被引向不知归处。
梦中缘照相馆的广告牌已经失去了亮丽的底色,如蒙旧尘的照片或浸了水的报纸,腐朽而刺目。一九九八年六月,眯着眼睛的摄影师第一次给他和镜子照相,摄影师喊一二三,他们回应喊茄子,同框的还有毕业班其他三十九个人。二〇〇一年七月,镜子独约他来这里照了合影,照片到八月底才拿到,之前的三次都因镜子挑出瑕疵而重照。每重照一次,镜子靠得他更近一点。听家里人说,胖摄影师前几年得了脑梗,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照相馆由他吊儿郎当的儿子打理。那张照片呢?他怎么都想不起去处。
邮局正对面的花园已经没了踪影,原地立起三层楼的超市。一九九九年三月,镜子拉他一起在花园里栽下一棵白杨。镜子说,这是我们友谊的见证。镜子每天都绕道花园去浇树,镜子对白杨的成长寄予无以复加的厚望,日复一日,万木复苏,却不见白杨萌芽。他为白杨辩解,初种换环境,多等些日子。镜子等不及,坚决地拔掉枯木,又栽下国槐。已经长出叶子的国槐没能熬过镜子的助长,不可挽回地枯萎了。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镜子第七次栽下的梧桐蓬勃吐绿,他们漫长的夙愿才算做了小结。那之后,镜子再未理会友谊之树,他倒常去,看着梧桐长成园子里最魁梧的一株。
越过宫里桥便到了他家,继续前行三里,是燕子即将入土之地。桥架在宽逾五百米、无穷无尽无规则延伸而去的沟上。此地原本没沟,是一马平川的渭北平原,史书载,大禹治水和黄巢练兵皆经此。然而,一五五六年关中大地震破坏巨大,无数房屋和百万生灵都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只有这大地被撕裂的痕迹遗留下来。沟里有的地方蓄了深水,有鱼。有的地方湿而不积,芦苇疯长。蓬勃接连的蒿草里,牛羊饱食,鸟雀逐戏。镜子喜欢来这里踏青草,摘鲜花,也喜欢藏在芦苇地里默不作声,有时镜子只是坐在土坎上,看天上和地上的各色动物。大自然真是神奇,把遗留的灾难之所变为了人间乐园。当然,外力赐予的神奇也有其残暴的一面,比如许多我们心心念念的美好一去不回,无数彼此深爱的人最后却形同陌路。
他从一千多公里之外回到宫里,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见燕子最后一面,可这会儿,他并不计较能不能看一眼燕子。他木偶般站立在冰冷惨白的日光灯下,一步之隔的前方,燕子被布满褶子的黑布裹在半开口的棺材里。隐藏起来的燕子并不能让隆起的黑布完全饱满,有的地方塌陷,有的地方凸起。他并无撩开黑布看一眼燕子的打算,他清楚裹在黑布里的已经不是原先的燕子了,而是骨骼与血肉的另一种组合。有时候就像男人和女人,如胶似漆的时候是一对,深爱之后还可能生育出两个三个四个或者无穷个,组成一个庞大而臃肿的家庭,但散了,就是不相干的两个孤独的人。
燕子是一个鲜活生命的过去式,眼前所见,只是冰冷无情的血与肉。
他努力回忆与燕子的过往,虚幻屏幕上的所见,却无一不是裴炎梓。
他最后一次见裴炎梓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被那封绝情的长信搅得痛不欲生,以为回来能扭转乾坤,却见到了裴炎梓。裴炎梓在西安做生意风生水起,和他同时出现在宫里纯属巧合。他们在镇上的凯旋餐馆喝了一顿酒,他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很快酩酊大醉。他们心里都明白得很,却都不愿意把心事拿到桌面上来说一说。裴炎梓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整个西安都在急催着他回去。裴炎梓在黑夜里紧握他的手说,找时间吧,咱们必须得谈谈。又说,国庆假期吧,咱们谈上七天七夜。他清楚记得裴炎梓在黑夜里说过的七天七夜,更清楚记得,从此之后再没有见过裴炎梓。
她不和任何人说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发呆,更多时候,裹了被子昏天黑地地睡觉。她听不见外面人的质疑,好端端的怎么就从楼上掉下去了。她听不见外面人的议论,说过面相不和的,你看,果真就出了事情。他进门,她赶巧相迎,互相感应,或者她一直在等他。
他没有说话,她亦无言。他们是彼此的读者,见面如字,见字知心。
他们从哀乐萦绕的黑白厅堂里出来,走到房后,有一大片即将收获的苹果园。他想劝慰她,却无从说起,就只好各自站着默不作声。这一幕让他想起第一次单独和镜子站在秋夜里的场景,两人都一言不发,默默地走路,或者抬头远望和云朵较着劲的月亮。他如镜子所预言,爱上了一个人。
时光机寻而未果,他在十年前的绝望里,曾经愿为穿越而一死。
镜子对地理一窍不通,分文理班,她稍纠结,还是选了文班。镜子愿意为了他而忍受所有,包括北回归线、亚热带、阔叶林,以及那时高度还是8848.13米的珠穆朗玛峰。与其说镜子在逃避地理和亲近他之间选择了后者,不如说是在选他还是选其他之间确定了前者。镜子化学考过全年级的第一名,可她抛弃了化学,宁愿去学地理。镜子进文班,让他升级为文班王者般的存在。镜子早上给他带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以及不同味道的奶茶,镜子在某天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捧出插着十八根蜡烛的蛋糕,在黑暗里鼓动欢呼的同学祝福他生日快乐。外班的一个女同学怀孕了,镜子受此启发,跃跃欲试鼓动他要尝试共睡。他以学习之名,没让镜子如愿。
被镜子遗忘掉的梧桐在花园里越长越高。镜子不喜欢梧桐,栽下梧桐的所有理由只是因为梧桐好活。镜子说,没有金凤凰,栽梧桐没得用。梧桐失宠于镜子,却并不失宠于阳光、雨水、大地和空气,它茁壮成长,和镜子共享青春。镜子亦不知的是,他在照相馆见到过那张未及时取走的合影。
他说服自己相信镜子,正如一次次说服自己相信自己。
他踌躇满志去北京报到的第二天,镜子也心满意足到西安的培华女子学院开启她崭新的生活。镜子每天给他写一封信,每一封信里夹着一种树的叶子,每一片叶子上都写着千篇一律的“我爱你”。第二年,大概西安城里每一种树的叶子都被采遍了,镜子又开始给他寄照片。城墙的照片,钟楼的照片,兵马俑的照片,华清池的照片。当然,每一张照片上都有镜子的美丽形象,照片的后面,镜子同样会写着千篇一律的“我爱你”。他每天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镜子的信,看镜子的照片,仿佛他们并未相隔一千多公里,而是同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二〇〇三年五月,他收到老家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北京,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也行,就是绝对不能回去。他对故土的绝望更甚于肆虐横行的非典。镜子打通宿舍电话,说来北京了,他当然不信,镜子说自己就在和圆明园一路之隔的学校门口。他信了,去接镜子,却被三层围挡拦住,没有盖了章的证明,谁都出不去。镜子问清了他住的楼号,终于找到一处可以相望的空地。镜子在外面使劲地招手,他在窗子里面泪流满面。镜子也疑似感染,被隔离在圆明园南门附近的一家宾馆里。两个月后,尘归尘,土归土,他几乎形影不离紧紧搂着镜子,逛遍了北京所有他认为值得一去的景点。
镜子令他感动,他没有理由不把镜子当成他的全世界。那个把刘海整整齐齐梳到一边,一笑就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北京女孩让他帮忙占座时,他是不设防的,可是坐在一起久了,耳语的次数多了,他就觉得镜子在远处的某个地方用眼睛盯着他,他几乎是毫不讲理的,粗暴的,以令自己厌恶的方式拒绝了和那个北京女孩的一切交流。他找的那份家教也是顶好的,雇主夫妇温文尔雅,酬劳也高,那个戴着蝴蝶图案发卡和粉红色边框眼镜的高三女孩聪明伶俐,礼貌乖巧,女孩一句一个大学生哥哥,叫得他主动求辞。为了给镜子蓄积点点滴滴的爱,他宁愿生活的世界里没有异性。
镜子提前离校,在西安市的各个单位不断更换着实习的岗位。她学的新闻,却对写东西深恶痛绝。镜子实习过前台、收银、技术员,甚至还干过几天幼儿园老师,可是都浅尝辄止。镜子打电话给他说,你毕业就好了。
在毕业前最繁忙的那段日子,他得知裴炎梓大专毕业后返回宫里。裴炎梓租了一处商铺,卖老年手机、小灵通,据说裴炎梓也能修手机。裴炎梓的父亲无脸见人,他没法给别人解释他念完大学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留到西安而是回到镇上卖手机。犯过流氓罪的程老大和爱打麻将的孙家媳妇也在卖手机,他们都成了一路货色。镜子用裴炎梓比他,无以复加地爱他。
二〇〇五年的年初开始,他陷入从未有过的纠结,工作的纠结,命运的纠结,未知的纠结。留京考研,必定有更广阔的未来,但这三年怎么熬?熬不过去的非他,而是镜子。镜子认识一个不知名大学毕业的公务员,所以更为积极地鼓动他也走这条路。镜子给他讲:国家单位,分房子,按时晋升,有外快。还说,你是名校毕业,保准把他们都比下去。他动摇了,不是被镜子所罗列的外在动摇,而是被镜子的目的动摇。镜子想让他回西安,他觉得就应该回西安。可为什么只是动摇而不是毅然决然追随镜子而去?他执拗不过自己的内心。导师的话一遍遍在脑子里翻腾:楼梯爬得高了,莫说反身下来几阶,就是回头看的工夫都没有。导师五十岁了,还在参加各种考试,还在不断地往前走。而他,为何要去安逸的体制里终止前行。他不情愿这么快就给自己设定一个终点,他跃跃欲试,他要奔跑向前。
镜子一个多月没有理他,信不回,电话不接。他跑回西安找了两天,最后在一个高中女同学的租住屋里找到了镜子。镜子消瘦,红肿着眼睛瞪着他,旋即哭了起来,委屈地问他,你不回西安,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他用了一个晚上,终于给镜子讲清楚他为何要选择那家国字号的企业,也给镜子讲明白虽然暂时在偏僻之地,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镜子蒙着泪水的双眼对整个世界视而不见,笃定而又持续地盯着他看,继而泪如雨,抿着唇,不断地点头,也不断地求证,你不会不要我吧?他把镜子搂得紧紧的,如同搂着他的全世界。他们需要时间,慢慢地理解和适应彼此。
十月中旬,山里就下雪了,开始是轻盈单薄的一片一片,随着风起,雪花很快在空中聚到一处,极像为非作歹的暴徒,呼啸而来,狠狠地伤害着清冷寂寥的世界。他冒雪从邮局取回了镜子寄来的包裹,有围巾、手套,以及一套有着金黄色细绒的保暖内衣。镜子说,在大学城附近相中了一间袖珍商铺,要和同学合开卖饰品的小店。还说,秋雨过后,太阳再次占据了西安的上空,逼得人们把收纳的夏天衣服又都找了出来。镜子说,物价越来越高,三块钱的面皮已经卖到了五块,他也去过的那家麻辣烫店的蘸料开始收钱,已经不去吃了,又发现一家新开的,味道不错,下次带他一起去。镜子还在信的末尾提到裴炎梓,说回宫里见裴炎梓在手机店旁又开了电器店,冬天卖电热水器,夏天卖空调。镜子的惊讶从字里行间蹦出:真想不到,听说裴炎梓一天能卖出二三十台热水器,还听说裴炎梓夏天光卖空调就赚了二十多万。镜子最后写道:你若开店,肯定比裴炎梓挣得更多。
他不置可否。他劝镜子别为难自己,要开心地生活。
她打电话给他,告知燕子入土的时间。
第二天他到燕子家时,门前空阔冷清。燕子无子嗣,又是晚辈,按照宫里的风俗,能给燕子送行的除了和燕子有过夫妻之名的她,只有几个嬉笑打闹的——可能是燕子外甥或者侄子的小男孩。在这些小男孩中间,却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妪。失魂落魄的燕子父亲强打起精神给他介绍说:这是闫老师,燕子就是闫老师接生的。他没法给自己的疑惑寻求答案,燕子的接生婆为什么要称作老师?燕子的接生婆为何要给燕子送终?难道接燕子来就要送燕子走,他从未听过有这样一说。或者他们是什么亲戚,可就算是亲戚,闫老师也不应该为晚辈的燕子送行。在悲伤的氛围里,他没法把什么都问明白,也不必去问。燕子上路了,经人提醒,她才放声大哭,她的哭声没有什么特别——沧桑、尖锐、刺耳,却又是从未有过的孤独。
二〇〇六年三月,积了一个冬天的雪陆续融化。山露出了山的模样,小城也恢复了小城的活力。他满心欢喜迎来了长久牵挂在电话和信件那头的镜子。镜子没想到要走这么远的山路,镜子没想到小城如此陈旧,镜子和他一样,不知道他在这里待到何时。镜子没心思去逛他介绍的鼎鼎大名的诸葛山,也对品土豆宴毫无兴趣。第三天,镜子就急不可待地回了西安。
镜子的饰品店开张又关门。镜子去了一家电器店当销售经理。
他在深夜里问镜子,想你了,什么时候再来?
镜子答,太忙了,真抽不出时间去看你。稍顿,又说,过了这段吧。
他抱着希望,却再没等到镜子来到小城。
眼见燕子被一锹一锹的黄土覆盖,他又想起一九九九年在底店的旧事。七月,闷热的暑假刚刚开始,他和老赔去人生地不熟的同学家玩,晚上出去捉蝎子,同学戴着矿灯帽在前面,他和老赔共用一个电筒在后面。老赔急于捉到第一只蝎子,急切地说,过来这边。话音刚落,足有三四米高的土崖崩塌,老赔沉闷地喊了一声“操”,就再没了声息。刨出老赔时,他的双手全破皮流血,他顾不得疼,他以为老赔死定了。老赔却一边吐着吃到嘴里的土,一边让他用电筒照着身上,拍打附身之尘。他庆幸老赔的骨架和肌肉那样结实,老赔要是自己散了,他挖出的只能是老赔的尸体。
他并不急着走,十年未归,总要找一找旧时的念想,一物,一人,或者什么也不依附,就站在生养他的这片土地上,仰头去看飘着白云的蓝色天空。他住进了“蜀地人家”旅店,这个旅店原先是他的小学同学田军家开的,那时候他还经常来玩,后来被一个陕北人承包,再后来是一个西安人,之后不知道再倒过几次手,现在是一个有着四川口音的老板。老板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老板,这样正好。父母随他在北京生活,家里的老宅子几年都没住人了,他从没想过要回去看看。他也不想麻烦亲戚,那样的话,他自己更麻烦。他倒是有一个妹妹,十多年前几乎和一个修理汽车的小伙子谈婚论嫁,却悔婚跟一个卖电器的西安人走了。父亲不原谅妹妹,母亲却劝父亲,说妹妹也是为了过上好的生活。没等父亲坚硬的心软下来,妹妹又和西安人分手,跟着一个有上海户口的人走了。他也找不到妹妹,他只知道妹妹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却不知妹妹留在身后的那些男人过得怎么样。他突然想给妹妹打个电话,遍搜电话簿,却未存妹妹的号码。
电话在寂寞的房间里响第一声时他就注意到了,可直到五遍响完,他仍旧没接,也没有挂掉,望着蓝光闪烁的屏幕,如见自己曾经流血的伤口。
阿拉伯数字的来电号码是新鲜陌生的,他却断定是她。
接近黄昏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条短信:走了没?能见一面吗?
他写好两个字的回复内容,又删了。他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镜子不承认是为了钱。镜子细数他的缺点,也细数裴炎梓的优点。隐身山沟小镇的他所知的信息是:裴炎梓做了某品牌空调的宫里代理,又到西安开了新店。也才知道,镜子就是去裴炎梓的店里当销售经理。镜子对他的语气是拒绝的,嫌弃的,厌恶的,扯着从未有过的嗓门说,真要找裴炎梓的缺点,就只是恐高,而你呢,你有什么?比什么?他从没想过和任何人比,他是他自己,如一枝花,在盛夏里芬芳;如一棵树,在初春里萌芽;如一只蝉,在炎热里歌唱,然后又在天气转凉时悄然地谢幕。可曾经视他为太阳照耀大地的镜子却强行拉他和裴炎梓在一起比较,并且得出残忍的结论:除了恐高症这与生俱来的隐疾,裴炎梓外在、内在、心理、生理、物质、精神,以及所有能提及的一切,他都不及,且望尘莫及。他不接受此话出自曾经那么爱着自己的镜子。他坚信镜子受到了某种胁迫,他要找到镜子,他想保护镜子,他要帮镜子寻回自己的初心,初爱。他甚至情愿中止在山沟小镇的坚守,即刻就去西安,成为镜子希望他成为的公务员。镜子避而不见,镜子决绝地说,我怀孕了。镜子补充说,裴炎梓天天晚上脱光要搞,怎么能不怀孕?他拒绝那些污秽不堪的画面进入自己的脑中。可主观想拒绝之时,已然是无法拒绝。他只能看着镜子和裴炎梓赤身裸体在自己的感官里疯狂做爱。他看见了裴炎梓的粗鲁,他听到了镜子的呻吟。他见镜子在裴炎梓耳边学说他无能,他们在颤抖痉挛中放声大笑。
他找到一把锈蚀的刀子,他试图杀死自己的大脑,却没有成功。
他收到镜子寄来的长信,没有树叶,没有照片,也没有“我爱你”,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流向决绝的了断,就像一个刽子手的大刀,砍断了他高昂的、优雅的、美丽的、精致的头颅。
他在街头偶遇田军。田军十几年前起就在另一个镇上当警察。
他不抽烟,却接过田军递过来的一支红猫。他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站在以前是小花园现在是超市的喧闹之中,聊了聊物价,聊了聊天气,聊了聊摄像头对犯罪率降低的巨大贡献。田军问他,还在西安呢?他说在北京。田军点点头。田军手头还有工作,走之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千金散尽还复来。骑在摩托车上要走了,又说,把身体弄好。
他去探望教过他语文的葛老师,却得知葛老师随儿子去了深圳。
教历史的郭老师去世了,郭老师后来当副校长,中风瘫痪,前年走的。
车子和大路留在了各自上大学的城市,好多年没有音信。
他徜徉在街头,无所事事,无处可去,觉出小狗都怯怯地躲着他走。
他决定离开已是第七日。
临走再去燕子家里,告别以及安慰。老人比几天前更显苍老,紧紧握着他的手,嘤嘤地叮嘱,路上小心,工作不要太辛苦,总得抽空去医院诊治犯病的胃。老人还提到了小纸,他失去联系的妹妹。他突然就把老人错当成了他的父亲,一年又一年,父亲也是这样送他踏上长路。他裹不住眼泪,他彻骨伤心,为了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失去了像他一样年龄的儿子。
燕子母亲披头散发冲进了他们谈话的现场。燕子母亲说在草木灰上见到了燕子的脚印,还看到了一只背上有七个黑点的小虫子。燕子母亲坚称小虫子是燕子变的,说燕子回来有事要说,说燕子不可能就那么带着冤屈走掉。燕子母亲追小虫子出门,小虫子却不见了踪影,燕子母亲到处找,无所得。燕子母亲呼天抢地,为了不得的虫子,为了无从排解的心底里的苦闷。他初见那只七星瓢虫时,正落在他的脚上,又见其爬到裤腿,这会儿,可能正在衣襟的遮掩里躲藏着。他纹丝不动等待私心和理智的较量,他未告诉燕子母亲七星瓢虫的去处。在回旅馆的路上,他试图找到那只鬼魅一样飘落其身的七星瓢虫,他撩起了前襟,解开了裤子,无所得。又在旅馆房间里把自己剥得赤身裸体,仍不得。他裸仰在床,浮想联翩,觉得七星瓢虫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者他自己就是一只巨大的七星瓢虫。
他头脑混乱,他极为懊恼和沮丧。
他没有见到她。燕子的父亲和母亲也没有提及她一句。
收到那封长信之后,他从山沟小镇去西安找镜子,没找到,又回宫里找,同样踪影全无。他彻骨寒心,悲伤绝望,他感觉自己曾经沉甸甸的关于幸福的畅想全被放空,他轻到需要一根绳子固定在大地上,要不然一阵风来,就会把他带走,把他带向无穷无尽、掩藏着深邃黑暗的蓝天和白云。他想灌醉自己,却适应不了酒精的味道,他胡乱地打发了那段失魂落魄的日子。之后的后来,他再未见到镜子的模样,再未听到镜子的声音。他做好了长久隐匿山沟小镇的打算,却在一年后被调回国企总部,并在二〇〇七年国庆之前落了北京户口。他跨越了一千多公里,携带着来自明朝洪武年间,起于洪洞大槐树,来到宫里的古老的家族血脉,融进了巨型城市。
两年后,他在海淀小营西路的一家湘菜馆里接待了来看天安门升国旗的老赔。老赔原是一个爱干净的人,那回差点被黄土压死,老赔却全不在乎,起身后最要紧的竟然是拍打身上的尘土。不知道老赔到底经历了什么,干净已死于从前。未刮干净的胡子,睡眼惺忪的双眼,存于眼角的黏稠黄色物,语无伦次的叙述,眼前所呈现的一切,让他误以为见到了假的老赔。
他从已经不再干净的老赔那里得知裴炎梓破产了。裴炎梓在宫里卖手机挣了十多万,卖电器挣了上百万,在西安卖电器又挣到上千万。积攒上千万的裴炎梓入伙房地产公司盖房子。房子盖好了,裴炎梓却从无论别人的承诺里还是白纸黑字的合同里找不到哪怕有一间房子归其所有的证据。房子没有,钱也没了,裴炎梓告了一年状,现状却没有丝毫改变。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无能为力的裴炎梓有一天突发奇想,认为那些本归其所有但不归其所有的房子在另一种维度是归其所有的,比如裴炎梓只想拥有房子的概念,而不是钢筋水泥的房子本身。裴炎梓激动不已,他走进概念属于他的房子之中,却被惊慌失措的房主气急败坏地赶了出来,他们的不讲道理让裴炎梓无比愤慨。裴炎梓试图维护和管理概念属于他的房子的公共设施,他在小区里忙得很,改建道路,修理花园,还在每家每户的门上贴了通知,让他们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防火防盗防流氓。裴炎梓为自己的工作成绩感到欣慰,直到警察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到来,才中止了这一切。
他憎恶老赔对裴炎梓叙述中所用言语的不恭,他同情起裴炎梓来。
老赔离开后的一连几天里,他都一直琢磨着裴炎梓拥有房子概念的合理性,他不喜欢裴炎梓,却喜欢裴炎梓这个别出心裁的理论。他举一反三,各种新奇的创造接踵而来,比如他是概念上的哥哥,他是概念上的未被骗者,他是概念上的成功者,他是概念上那个天天在地铁上见到的大长腿美女的意中人,等等,他已经沉迷于从裴炎梓那里舶来的这个神奇概念的无穷无尽的衍生物,那晚的浮想联翩挟持他到凌晨三点才入睡。还没等楼下晨练的广播响起,手机就开始震动,他三次都没能阻止对方,只能接起。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他从床上跳起,他紧握手机不止问了三遍。当确认是镜子的一瞬,他的当家器官豁然直立,陈年浆液倾巢而出。
镜子语气深沉,轻缓无力,欲言又止地说,我想你。他把听筒紧紧地摁进耳朵里,闭着眼睛,良久无语,再睁眼时,泪水早已汹涌得无法控制。镜子说厌倦了一桩又一桩的买卖,厌倦了讨价还价的日子,想回到他身边,一起过诗情画意的生活。他突然想起他和镜子一起在街心花园里栽下的那棵梧桐,以及霸占了花园的喧闹嘈杂的超市。他同情起裴炎梓来,裴炎梓毫不知情,却要失去镜子了,或者说,裴炎梓只留得住概念上的镜子。
他感同自己经历的痛苦,他不想伤害已经被伤害了的裴炎梓。
镜子说,我知道怎么做。又说,你在北京等着我。
他在“蜀地人家”旅店办完手续,拎着箱子要走,却被有着四川口音的老板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挡住了。老板说,你不该把房间弄得那么乱的。他自知没有叠房间的被子,电视的遥控板没有放进床头柜上的盒子里,卫生间的马桶似乎也没盖上,他为此深感不安。他商量说,我赔你钱吧?老板并没有收他的钱,但丝毫没有减少怪怨。他走出去了,老板仍旧在后面说,你不该把房间弄得那么乱的。他深深自责,他为自己的不周而惭愧。
他在去西安的汽车上遇见燕子的接生婆闫老师,他想自我介绍,闫老师却抢先叫出了他的名字。闫老师说去两站之远的学校办理退休手续。闫老师说,岁数不饶人,腿脚不如以前,视力不如以前,就连脑子都不如以前。他瞥见两辆警车拉着警笛逆向而来,迅速消失在他的余光里。闫老师拿出一只公交卡那么高的褐色瓶子问他吃不吃药,他摇头拒绝,闫老师笑了笑,把一大把药丸、药片、药粒组合在一起的混合物倒进嘴里。闫老师没有喝水,用力干嚼,药声脆响。闫老师笑着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闫老师到站,摇手与他告别:再见,燕子。
他愣在座位上,再看闫老师。闫老师已在车外没了踪影。
他疑惑闫老师为何认错人,他曾和闫老师共同目睹燕子没入黄土。
车渐行远,他回头看到了自己的中学,以及曾经所有。
他从未感觉到西安有那么远,汽车在高速路上狂飙突进,却总也到不了目的地。他迟迟等不到允诺来找他的镜子,他对此忧心忡忡,他闹不清镜子到底该如何与裴炎梓摊牌。他得想办法找到小纸的电话,再找到小纸,不能听任小纸流浪在陌生的城市。他太累了,他已经不能掌控自己逐渐麻木的感官。他看到了浩渺的星空,他感觉自己躺到了床上,他睡了过去。
他抓住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梧桐花开,凤凰飞满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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