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噩梦师

陈渊，心理咨询师，名满 A 城。

她只接收被噩梦困扰的来访者，人称——

“噩梦师”。

1

一年前，陈渊与男友分手，整夜噩梦缠身，以泪洗面。梦像长了犄角，一个接一个，戳破往昔温柔承诺。

持续两周后，陈渊发觉不对：噩梦从不重复，却似乎遵循某种顺序……哪里不对呢？

这晚，陈渊打开抽屉，拿出最下面的本子，小心翻看。本子里是她和前男友聊天记录的摘抄，二人常年异地，短信、微信，都被陈渊小心珍藏。

第 1 页，他说，他会每天熬粥，因为陈渊爱喝；第 2 页，他说，陈渊穿红色衬衣很好看，他总能第一眼找到她；第 3 页，他说，走吧，去荒岛，让你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

没错了！这就是陈渊每晚噩梦的内容，顺序一模一样！整夜阴魂不散，原来这才是罪魁祸首！

当一段感情结束，所有东西就都该毁尸灭迹。陈渊把香水包包统统扔掉，还是不舍得这个本子。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给自己徒增烦恼。

那怎么办？烧！

陈渊拿着洗菜的不锈钢盆去卫生间，把本子丢进盆。担心失火，陈渊又接了两大盆水，放在一边。一咬牙一闭眼，陈渊滑开打火机，火舌舔舐纸张。

突然间，角落蹿出来个黑影，一把夺走被点燃的本子。“扑通”一声，黑影和本子都进了水盆。

陈渊吓得嗷嗷嗷叫，那个黑影又动了，从水里钻出来，松鼠那么大，身体像熊，鼻子像象，眼睛像犀，尾巴像牛，腿像老虎。

好像在博物杂志看过……天呐！是食梦貘！

看它这么小一个，毛茸茸，湿答答，陈渊也不害怕，蹲下来，与它大眼瞪 小眼——

“喂，你是食梦貘？太小了吧，一点气势没有。”

2

食梦貘浑身是水，艰难地从水盆往外爬。它太小，水盆太大，怀里还抱个本子，更吃力了。

陈渊看不过，把它从水里拎出来，裹着毛巾放到洗手台上。小东西像是着凉，一个劲儿打喷嚏。陈渊好奇：“你不是神兽吗？还会打喷嚏，不就淋了点水。”

食梦貘用小爪子抓紧毛巾，神态倨傲：“神兽也要吃东西啊！我以食梦为生，可现代人成天熬夜，3 点睡觉，7 点起床上班，睡得跟死狗一样，更别提做梦了。你看我，都饿这么瘦了。”

“这你可骗不了我，梦产生于睡眠阶段中的快速眼动期，每人每晚都会做梦。有时，人们以为一夜无梦，只不过因为没有在快速眼动期醒来。否则，一定能复述出自己的梦，或是多少有些印象。”陈渊靠着墙，一手叉腰，俯视洗手台上的它：“横竖我也是心理系本科生！”

食梦貘撇了陈渊一眼，满脸不屑：“什么鬼心理系，连自己都治不好，天天做噩梦。”

陈渊终于醍醐灌顶：“噢！我的噩梦都是你在搞鬼！是不是！刚才还抢我本子，你就是按着那个给我造梦的！”

“是啊……我不会用电子设备，只能到处找还在用纸笔写日记的人。你也知道，现在这种人不多了，所以我常常饿肚子。”

“所以就来折磨我？一整就是半个月，你这是要我命啊！”陈渊忍不住拿起台子上的美容仪，敲它的头。

食梦貘也很委屈，“我快饿死了，再不吃，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陈渊心软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除了做噩梦，我真的不想再梦见那个渣男了。”

“阿嚏——”食梦貘揉揉鼻子，“我需要一个沙漏，食梦貘和梦一样，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我也不会看表，但是住在沙漏里，沙漏把我盖住一次，我就知道一段时间过去了。”

“还有吗？你想吃什么？”

“没，我只吃梦。”

陈渊换好衣服下楼，跑到文具礼品店去买沙漏。回家路上，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既可以让食梦貘吃饱，又不必继续做噩梦。

转了好多店铺，陈渊只买到一个小小的玻璃沙漏。她忍不住担心：小东西能不能住进去呢？

回到家，陈渊把沙漏放在桌上。只见食梦貘把自己的身体缩小，直接穿过玻璃罩，走进沙漏的下半部分。

果然是神兽啊！

3

“为什么要救我的本子？还让我做那么多噩梦。”陈渊拉开凳子，趴在桌子上问。

食梦貘正在忙活，把刚漏下的沙子堆成一个小丘，“我不是害你，我是帮你。”

“帮我？”

“对呀，让你回到那些场景，其实他的神态、语言，早就表明他并不值得托付。是你执迷不悟，把他幻想成完美情人。”

这话说到陈渊心窝窝里。的确，她早该发觉这段感情不对，却一直嘴硬不肯承认。

“那我该谢谢你咯。”陈渊坐直身体，托着腮帮子，“可是你好坏啊，我哭得好辛苦。”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合着完全没听见后半句。

“我想到个点子，我不必做噩梦，你也不会饿死。”

食梦貘坐在刚堆好的小沙丘上，抬头看她，“什么点子？”

“我有自己的心理工作室，很多来访者都饱受噩梦困扰。你可以吃掉他们的梦呀。这样一来，你填饱了肚子，他们也不会做噩梦啦！”

食梦貘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的：“陈渊，我真没看错你！不枉我不远万里从西安走路过来！”

啊呸！你那个小短腿，从西安过来要走多久？腿还 不折了，哼。

“那你告诉我，吃梦需要什么条件？”

“只要我看着他就行，他可以不看我。让他简单地复述梦境，我会根据线索钻进他梦里，或者重造他的梦。”

“还有吗？”

食梦貘举起一只小胳膊，“哦对，你最后要加一句：‘你会忘掉噩梦，只记得幸福的部分。你会的。’”

“那你是怎么吃我梦的？我又没跟你讲我的梦……是本子！”陈渊站起来，今天非烧了那本子不可！

食梦貘急忙从沙漏里跑出来，又变成松鼠那么大，追着陈渊跑：“别啊陈渊，你还没忘了他呢！得再做几天噩梦！”

陈渊头也不回，留给食梦貘一个背影，举着胳膊摆手，“早晚我会忘了他，相信我，我是真不想再梦见那个渣男了！”

4

太多人被噩梦困扰。

失去独生子的父母，总能梦见孩子回家；高考前的学生，梦见考卷上全是错题；丈夫从事高危行业，妻子时常梦见丈夫出事……食梦貘一个接一个地吃掉梦境，许多人摆脱噩梦，陈渊的工作室也风生水起。

食梦貘真的长胖了，小肚子一天天鼓起来，陈渊嫌弃地说：“你马上就胖得走不动道了。”

食梦貘才不理她。它正在沙漏里睡觉，听到这些，只是在沙子里翻了个身。

陈渊抿起嘴笑，把沙漏上下翻倒。

它就像个人类朋友。每天和陈渊一起玩，一起聊天。它有很多大智慧，每当陈渊遇到困惑，食梦貘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点透。

“貘啊，你怎么这么聪明！”睡觉前，陈渊把沙漏放在窗台上，再钻进被窝。

它又在玩沙子：“我活了几千年，看过太多故事。再说，我是神兽啊。”

5

陈渊的突然崛起，引起许多同行注意。他们不远万里赶来 A 城，花大价钱向陈渊请教，或是拜托她开设课程。

陈渊一一谢绝。一是，陈渊没那个心劲儿，她比较懒；二是，这大半是食梦貘的功劳，不是她的。食梦貘再三叮嘱：“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的存在。”

这样一来，难免有人责怪陈渊吃独食。与此同时，越来越多被噩梦困扰的人找到陈渊，咨询费用也水涨船高。

陈渊买了许多沙漏，银质的、胡桃木的，甚至纯水晶的。于是乎，食梦貘拥有许多“小房间”，每天换一个，开心得不行。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不分离的朋友？

这天早上开始，陈渊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助理支支吾吾走进房间，不敢抬头：“陈姐，有位来访者，一定要请你帮忙，但是我不知道要不要接待……”

“谁？”

“高岩。”

“让他滚。”

6

高岩就是陈渊的前男友。

助理递给陈渊一个文件袋，“高岩说，知道你不会见他，所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陈渊接过文件袋，打开来看，是很多信件和明信片。她经常旅行，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信笺给高岩。经年累月，已经有厚厚一叠。

“嘁。”忍不住嘲讽，陈渊把东西装回袋里，顺手丢进废纸篓。右眼皮还在跳，陈渊觉得自己需要去趟洗手间。

食梦貘一直在沙漏里睡觉，肚皮朝天，好不惬意。

或许是陈渊的关门声太大。食梦貘醒了，揉揉眼坐起来，刚好看到纸篓里的文件袋。它走出沙漏，跳到地板上去，文件袋鼓鼓囊囊的，它想看看。

陈渊拿自己的右眼皮没辙了，跳个没完没了。无奈地走出卫生间，却在走廊闻到一股烟味。高岩是抽烟的，她刚吩咐助手把高岩轰走，也许这烟味是他留下的。

什么烟这么呛？高岩挣得不少，不至于抽不起好烟。陈渊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烟味是从自己房间冒出来的。

行啊你高岩，不走是吧？

陈渊一脚把门踹开，却没有看到高岩。房间空无一人，烟是从废纸篓冒出来的。

“陈渊……我在这儿……”

7

陈渊这才看见，冒烟的不是废纸篓，而是边上的食梦貘。它的身体没有着火，只是冒白烟，味道很呛，右脚居然消失了。

陈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食梦貘抱在怀里，“你别吓我！这是怎么了！”

它还能讲话，但是看起来很疼。“高岩好厉害……那些明信片上，涂满了迦楼罗的唾液……人类接触到没事，我们龙族碰到就会融化……”

陈渊哭得一抽一抽的，食梦貘的身体还在继续消失，先是没了右腿，左腿和右臂也在融化了。

“那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死了……你快想办法啊！神兽哪能这样就死了啊！”

它动了动还能活动的左臂，指着陈渊的眼睛，“你会记得我吗？”

陈渊拼命点头，眼泪滴在它身上，“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害我做那么久噩梦！”

“只有一个方法能让我活下去，条件是：你做一辈子噩梦。你愿意吗？”

陈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愿意！这点事算什么！”

它的身体全部消失了，头部开始融化，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

虽然食梦貘已经听不到了，它的耳朵也融化了，陈渊还是又哭又笑地答：

“傻瓜，因为你是我朋友啊。”

食梦貘即将完全消失的时候，空气中的白烟突然之间变成一盘散沙，飞快钻进陈渊左眼。虽说是沙子，陈渊也不觉得疼。

陈渊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找到镜子，睁大眼拼命看。左眼还和往常一样，除了有些红血丝，什么也没变。

陈渊回家，把所有沙漏统统摆在卧室窗台，就像从前的每个夜晚一般。

她望着这些沙漏，从白天、傍晚，直到深夜。

她希望看见它从沙子里钻出来，听见它用细小的声音喊：“陈渊，快起来，把沙漏倒过来，快！”

“小东西，你去哪里了？”

没有开灯，陈渊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没有光亮，没有回音。

7

“来，看着我的眼睛，给我讲讲你的梦。”

“对，就是这样，看着我，告诉我。”

“你会忘掉噩梦，只记得幸福的部分。你会的。”

虽然食梦貘没有再出现，但是陈渊依旧能治愈每一位来访者。她想到，它就藏在她眼睛里，通过她的眼睛望着来访者。

所以，它还在吃梦，还在积蓄能量。而陈渊自己，也并没有再做噩梦。

陈渊默默期待着，她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和她一起生活，就像从前一样。

陈渊来西安了。

第一次见面那天，食梦貘曾说，它是从西安走路去 A 城，找到陈渊的。

也许，西安有一些线索？

8

陈渊用 airbnb 订了一幢别墅，在曲江，环境非常好，带泳池。

她肯定是脑子有泡。冬天还没过去，泳池有什么用？

放好行李，叫了份火锅外卖，陈渊从二楼望下去。像是被某种念头召唤，她走下台阶，走近泳池，然后突然被一股力量推进水里。

前几分钟宛如被人附身了，跌进泳池后，意识才重归自己操纵。陈渊在水里扑腾，冬装太厚了，毛衣和大衣浸满了水，靴子也是，甩也甩不掉，统统拖着她往下坠。

直到她终于用光力气，身体还在下坠。她放弃了，嘴里吐出最后几个泡泡，艰难地睁开眼。

我就这么死？也太窝囊了。可是我真没力气了……

也许是水下视野太差，也许是缺氧令人产生幻觉，陈渊看到左眼飘出一股白烟，慢慢汇聚在一起，变成食梦貘的形状。

陈渊心想：拜拜了您呐，认识个神兽有毛用，还是得不明不白地淹死。

她闭上眼，居然又被一股力量拖出泳池，就像之前被推进去一样。

9

“陈渊，你醒醒！真是弱爆了！不是会游泳吗！”细小的声音趴在陈渊耳边，似曾相识。陈渊睁开眼，靠，这不就是食梦貘吗！

“肯定是我死了，出现幻觉了。”陈渊摊平在泳池边，很冷，但是没力气动。

“你还没死，一会儿火锅外卖就到了，你快起来收外卖！”食梦貘生龙活虎地在陈渊身边跑来跑去。

“你坑我，把我推水里，万一我真淹死怎么办？”

“谁知道你那么笨，我记得你会游泳的。”

“谁会大冬天在室外游泳啊！还穿着毛衣长大衣，游个屁啊！”

“谁让你那么懒，这几年一次泳池都没去过！只要你在水下睁开眼，我就能跑出来。你倒好，也不泡澡，也不游泳！”

“你又没跟我讲！谁知道你要在水里才能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嘴就融化了啊，不怪我啊！”

陈渊累极了，这几年的力气似乎都抽干了，完完全全轻松了。

“陈渊你起来呀！外卖到了！快！”

10

“为什么我在水里睁开眼，你就能出来？”

“我是龙族呀，本来就生活在水里。”

“高岩怎么查到你的？”

“是我去他梦里警告他，不要再来找你。”

“他在梦里，怎么会当真？”

“我告诉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

食梦貘：一种传说生物，据说以食人梦为生。

迦楼罗：古印度神话传说中的巨型神鸟，以龙族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