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那些事|最后一片叶子
1
人们喜欢到王家大院里谝闲传(聊天),主要是冲着王家大院子去的,夏天的闷热气候盘旋在他们窄长的院落,空气拥堵住了。王家大院就大不相同了,豁豁亮亮的大院子里栽种着梨树、枣树、核桃树、石榴树,女主人喜好干净,在他们的印象中,女主人手里从没离开过笤帚,土地被她扫出了光亮,干净的地面、空旷的院落,丝丝凉风就清清爽爽的在他们身上拂着,直吹得心底都有一丝凉意。他们谝闲传,王家主人王振兴从来不掺合,他们谝他们的,王振兴只是竖着耳朵听,有时嘿嘿一笑,好像在看一场戏。王振兴不谝闲传有他自己一套理论,话多必有失,弄不十好几年交下的朋友,一句话得罪了。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发话,发话的根本就是要让人听着顺耳,听着服气,真理从穷人的口中出来,就像是从茅厕出来的风,所以,王振兴只顾一门心思过着自家的日子。
王家的女主人总是脸上带着不大乐意的神情笑着:“来么,只要能看上咱这穷家寒舍。”其实她是打心眼里不愿意。他们也能看出端倪,只是装着没看见,只要有闲时间,他们还是得看女主人的脸色。
王家院子大是因为人多,王振兴一家两女五男,王振兴请了个先生,给每一个儿子都起了个响亮亮的名字,那个劈柴的王怀德,正对着一根木头举起斧子发狠,木屑四下飞溅,王振兴老汉嘴里叼着一尺长的烟锅不断地用眼翻看,表露着内心的不满。怀德只顾劈柴,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表情。
王家的柴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村子里两个秀才——王振兴的两个儿子老三和老四。王振兴站起来,眼睛亮光一点点消失最眨巴眨巴着。女主人杨氏手拿笤帚出门,看见儿子,张大了嘴很久才合拢:“你俩这是?”
老三王怀文把铺盖卷往身后一甩,苦着脸往院子里面的自个屋子走,给王振兴夫妇脸上划了个大大的问号。不久夫妇俩就听到里屋传出的牛叫般的哭声。王振兴眉头的疙瘩更大了。杨氏冲一旁低头不语的老四王怀才问:“说嘛!哑巴了?咋回事?你俩是不是做啥坏事叫学校开除了?”
王怀才缓缓抬起头:“妈,你儿啥时候叫你丢人了?没啥事。学校解散了,我俩就回来了”
王振兴的眼睛睁得老大:“这公家的学校咋说解散就解散了?”
杨氏对一门心思干活的王存德吼:“甭劈了,就知道劈柴,还不赶快把老四的铺盖卷接回屋放下啊”老大极不情愿的放下斧子,伸手去要老四的铺盖卷。老四向后躲闪:“哥,不用,我等会儿去放”
老大翻看了眼母亲,又去劈柴。这回,劈柴的声音更大了,他把全部的气都撒在木头上。
老四平静的说:“爸、妈,没事。国家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不光是我们师范学校,许多地的方许多学校都接受散了。全校好几千学生,好几百老师都解散了,又不单是我和三哥。往后再看吧!只是我三哥情绪不对,一路上就只是哭。”
老四一番话提醒了杨氏,她忙挪动着小脚向里屋。老四跟老大老三住一个屋,他背着铺盖卷走到了小脚母亲的前面,推了下门,门从里面拴着。老四把铺盖卷放在门外柿子树下的捣布石上:“三哥,开门,让我把铺盖放进去”老三开了门,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杨氏的小脚迈进了里屋,瞥了一眼炕上没有解开的铺盖:“三儿,你这是做啥?你这样子是给谁看?是想给你爸妈心里扎刀子是不?”
老三抬起头:“我就是心里难过,我和四弟念了十年书,就这么毁了!”
杨氏一笤帚把打在老三头上:“旁人谁能毁了你?你个当哥的都不如弟弟,好好学着点四儿。要想活出人样来就不能像你一样。”
王振兴进门夺下妻子的笤帚:“娃心里难受你还这样?好了,快去做晌午饭,后半晌队长叫我去乾县买牲口”
杨氏不大愿意的走出屋子,刚来到院子就听见前院里一声惨叫,小脚紧走几步,看到老大的鞋子被 斧子劈掉了一角,殷红的血从豁口溢出。老大正坐在地上吱哩哇啦喊叫。
杨氏走后,王振兴用慈爱怜惜的眼光看着,老三和老四:“四儿、三儿,已经这样了,难过也不顶事,。你俩肚子的墨水迟早用得上,甭想太多。”
杨氏失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他爸”
老三、老四和父亲闻讯赶到,看到老大的伤情,老四立刻要求背着老大去村里卫生站,老三不让,自己背起老大就走。
王怀德的伤情严重,脚拇指和食指只连了个皮儿,卫生站只做了简单的伤口消毒处理就由老三老四轮流背着去乡卫生院。老五正在小学念书,放学后正好撞上老三背着老大,就要跟着去,杨氏呵斥让回去,老五执意跟着要去。别看年龄小,老五王怀斌长的和老四一般高,杨氏见呵斥不奏效,只好由着弟兄三个轮换。
2
老二王怀武从兰州回来了,和村子里很多人一道回来的,他们都是前些年从家里跑去兰州建设工地招上了工。
老二前脚跨进门就看上了母亲的脸色,母亲脸阴的就要下雨一样,把袖子挽起来走进厨房。王振兴放工回来看到老二:“老二,啥时回来的?哎,不进屋站门口干啥?”
老二一直向里屋望,王振兴向里屋也望了眼,他明白了,拿下儿子手里的提包:“走,跟爸回屋”
老二冲父亲笑笑,那笑很温暖:“爸,你先去,我爸给你和妈妈买的东西还在村口我二伯家里”
老二给父母买了一床毡片,毡片厚实,是羊毛压制而成的。铺炕上防潮又保暖。他还给父亲买了一件羊毛皮褂子,是九道弯的羊毛皮。
吃饭的时候,杨氏问老二:“说说,咋的回来了?”
老二一口饭没咽下去,冷冷得看着母亲杨氏,他知道,总要有挨训的这一回,只是惊异母亲会在吃饭的时候发审。他咋说呢?工地上干的是很重的体力活,吃不饱饭,但他不能这样说,那样母亲准会说‘旁人能回来,你不能回来,人家屋里娃少,我们家人多,要死就死在外面’。老二正不知道咋回答,王振兴发话了:“吃饭,吃饭,娃回来就有回来的理儿,村里那么多人不都回来了吗?还问啥?”
杨氏狠了丈夫一眼,狠狠的咬了一口手里的窝窝头:“唉,都回来了,都喝西北风吧”
老二吃过饭,就去找和他一起回来的胖娃,胖娃还没吃饭,他的爸妈正抓住他的手问东问西,老二看着心里有一丝酸楚的感觉。王怀武家里就那几间瓦房,他知道今晚要自己找睡的地方,胖娃家住处也不多,胖娃还有一个姐,两个哥哥,两人商量后就决定住在村头的庙里,庙里有炕,很大的炕,能睡下七八个人。他们到庙里时,王怀才已经靠在铺盖上看书,见他们进来,老四往里面挪挪身子,把书放在左腿上:“二哥,你回来妈好像很不高兴,我不明白这是为啥?唉!”
王怀武坐在老四旁边:“妈也有难处。你看咱家里老少九张嘴,听爸说现在咱们吃的包谷还是借人家的,唉!我想好了,还是回兰州吧。”“啊,”老四说:“哥啊,你不是送死吗?”
王怀武:“我明天就走!死也要死在外面”
胖娃抓住的手:“你真要回去吗?”
王怀武嘿嘿笑道:“怎?你也想回么?”
胖娃的头摇的像线轮一样欢:“我不回,打死都不回。在兰州,我正干活总看着太阳,盼着饭点,恨不得弄条绳子把太阳拽下来。唉,不是扛水泥,就是肩钢筋,都是累死人的活,饿着肚子干我才不呢。”
老四把书撇在炕上:“二哥,在家还有个照应,咱一起想法子。出去了就没路走了。还是甭去为好”
王怀武一脸的麻子在煤油灯下闪着,咬着嘴唇,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不走,家里就多出一张口,就是再怎么努力干活,天不让人吃,地也不争气,麦子还原成枯草,还没拔节矮矮的就死了一地,没一点指望了。
“走,树挪死,人挪活,国家不能老这样子吧!”王怀武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把手叉腰,很有股子壮士之气概。
胖娃头耷拉着喃喃:“那你走了,谁和我谝闲传呢?”
王怀武笑了:“那咱一起走”
胖娃的眼睛把复杂的内心矛盾演化得淋漓尽致,不想去,又想去,去和不去自己难以选择。胖娃终究是上过小学堂的人,最后以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表达了他的决定。接下来胖娃又遇到了新问题,胖娃断定他的父母会竭力阻拦。
“那咋整?”王怀武偏过麻子脸问:“要不你就甭去了”
胖娃大为不悦:“那不行,要不咱们偷着走”
王怀武说:“我是不用偷着走,只是你偷着走后我叔和姨会伤心的”
胖娃唏嘘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两人计议已定,老四一旁听着再没有发表意见。他知道二哥的脾气,拿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改变,只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果然一个土炕上挤了七八个人,王怀武想翻身怕惊动了别人,强忍着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探进头来,倾听鼾声,王怀武悄悄地捂上耳朵。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走出了庙来到家门口。门早就开了,父亲这会还在饲养室呢呢。从虚掩的门看进去,母亲正扫着院子。他正准备推门而入,临时改变了注意,向生产队的饲养室去。
饲养室正对大门是一条一步宽的路,路两旁拴着两排牲口,东边是骡子,西边是秦川牛。牛和骡子的桩前是一排槽道,槽道里已经加满了饲养员用铡刀铡碎的麦草,牲口咀嚼着草料,不是摇动着锁链,或者打着响鼻。
王振兴和另一个饲养员王九盘腿坐炕上抽烟锅。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王九眯起眼看着王怀武向他们面前来。
“谁?”王九终于承认自己眼睛不能够识别,改用声音。
王振兴也眯着眼盯住来人看。
王怀武应声后王振兴才不去看了。
“甭看了,是我家怀武”
王九收回目光:“麻二?麻二啥时回来的?”
怀武已经走近炕边:“三叔,我昨个下午回的。来,抽根兰州的海洋烟”
王九接过烟夹耳朵:“这娃,比鸟儿都起得早,找你爸有急事?”
怀武点头:“嗯。想和我爸说一声,我这就回兰州去!”
王振兴抓挖着脚后跟:“回来了咋又要去?不是说不走了么?”
王怀武惨然一笑:“回是回来了,我看家里还不如兰州工地,就又想走兰州”
王振兴把手又移到脸上,摸着:“再甭哄爸了,胖娃的话我信。听爸一句劝,甭去了”
“是啊,麻二”王九又装上一锅烟:“马上就要种包谷了,如果包谷丰产了,咱家里就比兰州要好多了”
王怀武坚定的说:“我想好了,爸,我走了!”
“等会儿,”王振兴跳下炕,小跑进了一间套房,很快又出来:“把这些豌豆拿回去叫你妈炒熟带上路上当干粮”
王怀武接过牛皮纸包裹,扭头走了。
王怀武回过头看见吃惊地王九:“;老弟,我这一辈子都没干缺德事,这回也不会。我回家取一老碗包谷来”
3
公社向雀儿沟大队下达了一个民办教师的指标,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是老三。那天老三从乾县的峰阳公社拉回来了一个良骡子,这骡子性子极烈,不论你 对他有无威胁都会尥蹶子,脖颈长,头仰得老高、体型大。但有一点是骡子和人一样同处于非常时期,没喂上,也就没长出膘色。大伙围着骡子评头论足,大队长打此路过也挤进来看,凭他的经验,这头骡子是种地拉车的好料,正值青年,到了该教套的时候了。
王怀文心里喜滋滋的,夸骡子不就是夸他会办事、有眼光吗?这时候他听到大队长用他那大嗓门问是:“谁买回来的?多少钱买的?”生产队长回答完后,大队长直夸买的便宜。王怀文正要离开,大队长喊住他,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怀文回家把事情向母亲说,老四听着,听着就跳下炕,不言不传出门去了。
老四来到庙里,把老二留给他的两包海洋烟装在上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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