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迷香

    我本是一只狐,住在天边的雪山之巅,这里没有任何活物的影踪,白茫茫只我一个。每日与我相伴的只有绝决的孤寂与彻骨的寒冷。我很习惯这里的生活,饿时吃几口皑皑的松雪,渴了,就吞一块剔透的冰棱。我喜欢这里,无人干扰,任我自由的奔跑。我飞快,飞快的在冰风里穿梭,厚长浓密的体毛迎着风向一处飘飞,那洁白是我的最爱,纵使雪亦比不得它的万分之一。

    就这样,我在这混沌初开的迷朦中度过了两千年,无喜,亦无悲。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一位道骨仙风的长者,我至今也无从知晓,他如何到得这天尽头的苦寒之地。他说:“白狐,你在这里跑了两千年可有所知?”“知何?”我迷惘的摇摇头。老者轻笑着点头,长叹:“狐啊,你尚未受人世洗练,可喜,可悲啊!”老者一路念着消失在风雪之中。我久久的站立在原地,思忖着老者的话,仍旧不得要领。于是我去找世上最大的智者,“佛”。

    我终于来到了佛的面前,虔诚的蹲在他的足边,我说“佛,我想要去人世。”佛微微的睁眼,看不出是喜或怒,只淡淡的说:“既如此,那你就去吧,是缘、是劫、是孽,总须你自己体会,去吧。”转头时我听见佛长叹了一声,可我也顾不得那许多。

    因为贪恋、好奇着人世间的种种,我便落身于这处处烟花似锦的琉璃地。我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兜兜转转寻觅了近千年,还是没有找到我要的答案。在这也不知是几世几劫之中,我拥有过玉面冉须的风采,那时人们叫我潘安,后来因着倾城倾国的香艳,又称我作玉环。浮浮沉沉的人世业已看透,我想已有所知,不过如此,虚浮糜烂,无可留恋。我对自己说,下一世我还回到我的风雪里。

    那一世,是我向佛许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世。

    我投身在一员外家,业,有良田千顷,金,有家资万贯,食玉帔霞,直是坐拥了人间的繁华美好,因是他家的独女,且自幼生得肌似凝乳,骨若冰晶,清透的出脱凡尘,那个叫爹爹的人便唤我作“水仙”。邻家的术士说我是花神托胎一仙子,便爹爹、娘亲更是捧若明珠,千样娇宠,万般滋爱予我一人。可是,我谁也不爱,只因这世上再无人能有如我般仙品的容色,即使春花秋月在我的面前也不得不闭目遮脸。

    我挚爱城边的东湖,只有它才能将这世上最美的容颜呈现于我的面前,于是我便常常立在湖边从午后直至日落,欣赏着湖面上绝美的倒影。

    那日,四月初十,我亦如往昔倚在东湖边的垂柳下,无比怜爱的望着镜湖中出尘的女子。婀娜的身段,比柳条更软,比湖水更柔。云锦般油亮的乌丝垂泻至脚跟,艳若桃李的鬓角,一如美玉样光洁的面庞,那精致的五官更是天上而有地上无。我无比的满足,仿佛这世上也如天边,只有我一人。周遭投来惊艳的目光,我知道皆是因着这绝无仅有的容色。可是人群中细碎的议论还是如尖刺一般直穿我的耳膜。“这位小姐怎比得我家公子,她的容色若是算仙品,那我家公子简直是仙品中的极品了。”语气的不屑与狂傲大大的触怒了我,世间除我,谁还可以如此这般,我转头看去却是一少年书僮,虽有些稚气却也难掩风骨的儒雅。于是我便命人悄悄的跟了去,探得他家公子所居的处所。翌日我是一定要去瞧瞧的,好奇也罢,斗狠也罢。

    我坐在菱花镜前,痴痴的望着自己,轻烟进来说:“小姐,那家公子姓寇名籍,本是京城名士,因不堪那里的繁华,所以躲避至此,现居于城南后湖边的松竹轩。”我眼望着镜,满意的点了点头。

    次日我便选了一件清白的罗纱裙乘车至得城南。虽已是人间四月,但芳菲也尚未燃尽,看那满眼过去皆是草长莺飞的融色,还有那半闭半合的花丛,不过,总也是时节到了,地上点点流落的残红,却如何也遮不住暮春的衰败颓墉了。

    松竹轩是一处不大的院落,红漆的木门边隔着一条溪花小径便对着那片粼粼的湖水,四周也稀疏的长着一些松或竹之类的,这松竹轩想必也是因着这个得名的吧。爱屋及乌,由着那湖水,我便开始有些喜欢这处院落了。

    我轻提罗纱裙,上前扣门。

    门开了,面前站着是那日的少年书僮,见了我,有些惊诧,却无半点艳羡,不由得让我有些恼火。

    书童微颔,很是温雅的问我:“小姐何事?”“我欲拜访贵府公子,不知方便与否?”书童歉意的对我笑了笑说:“小姐来的不巧,我家公子今日不在。”怎会不在,隔着墙我分明听得有悠悠的古琴之声,莫不是想瞒我。“那我何时再来拜访才合时宜呢?”书童见我面有微微的愠色,才合盘托出道:“刚才失礼了,只是小姐不知情,我家公子有个规矩,不见女客。”不见女客,这倒奇了,素来只有女子拒见男子的,哪会有男子拒见女子的道理呢?莫非此人真有什么出奇之处,莫不是个男钟无艳吧,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定是要见见的。

    又过了几日,天绵绵的降下了雨,“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今日我决定再访松竹轩。我换了一件浅青色的长袍,提了一把折扇,活脱脱一俊朗书生。没曾想,男装的我依旧如此脱得凡俗,飘逸俊雅。对着菱花镜,我迷恋的笑着。

    轻车小骑十分的清省,不觉已至城南,这日的景象与上次大为不同。远远的就望见后湖上飘摇着的气若游丝的雨烟,那遍地都已是凋零成泥的花瓣,深深浅浅的半掩在绿意盎然的草丛间。

    我又去扣那扇挂着两只青铜环的木门。

    不出所料,前来应门的仍是那个书童,不等他开口我抢先道:“我姓容,那日我家胞妹来访,得知贵府公子不见女客,很是失望,她因仰慕贵府公子已久,很想得见其风采,却又不便再来打扰,便央了我前来,还望多谅。”那书童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不忍再次推脱,才说:“那请容公子稍候,我去向我家公子通传一声。”

    隔着门我又听得古琴之声,琴韵优雅绵长,想来弹琴的人造诣必定不一般。

    璇即,门又大开,那书童双手抱拳,深鞠一躬,道:“刚才失礼,让容公子久等了,我家公子有请。”说罢,便伸手将我引入门内。

    这是一处四方形的院落,院内自是另一种景象。围廊环抱的庭院中央种满了浓密的竹子,以至于重重匝匝,看不出屋内的玄机。我跟着书童绕过围廊,顶上的飞檐遮住,淋不到半点雨滴,穿过中屋是一条笔直的通廊,两边也种了些芭蕉寒梅,足见主人的风雅清高。虽说这是一间很小的院落,却也一点不流俗,无半点粗陋,布置的也还清淡。

    琴声在耳边逐渐的清晰,时而醇厚深沉,时而又清脆通透,高xdx潮迭起处,宛如一碰就破的薄翼。我想着,离主人所居的处所定是不远了。

    廊子的尽头是一扇秀致的半圆形拱门,青砖小瓦,回廊花格。进得园内,青石板铺的地,一汪小小的青池,几尾红鱼在水中来来回回,逡巡穿游。园内也种了几株竹,虽不及门厅的声势汹涌,却要青翠许多,凭添几分娇柔。

    听得脚步逼进,屋内的琴声嘎然而止。

    书童把我请进一间偏厅,便退了出去。厅的正中挂了一幅水墨写意的山水,上面题记了两句“山高、水流、云长;暮日、烟阑、霜天”,下书落款:松竹居人。因是山水写意,所以大气是有的,可在这大气之中却还蕴了些女子的隽永灵秀。

    “多有失礼,让容兄久候了。”

    我回头看时,珠帘轻启,立着位一袭白袍的男子,此人身形颀长,气宇轩昴,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孔连神仙见了也会自叹不如,此时,房内纵有万盏明珠,在他面前也必将顿然失却所有光华。好美的一张脸啊,眉似勾勒,鬓如刀裁。嘴角微微扬起处,似笑非笑。双眼熠熠生光,摄人魂魄,宛若门边的那片湖水般清冽,却也隐隐的透着些许惑人的柔媚,若女子,却更胜于女子。难怪乎不见女客了,但凡天下间的女子,如若见了这样的面容,必将误了终身的。这一刻,我被迷惑的不知自己是嫉恨抑或爱恋。嫉恨,那是出于女子的心,我从没想过会有胜过自己的容色存于这世间。若说爱恋,那一定是凭了男子宽阔、怜惜的心,才可以好好将这份天上人间都难得一见的美丽保存。

    “这位必是寇籍,寇先生了,闻名不如见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吐出这样的话的。

    “在下正是,承蒙容兄垂爱,荣幸之至。”只见他一抱拳,微微点头,那种风雅的气度恰似清风抚柳般温和。

    我们二人又让了一回,寒喧了几句便双双入座,看来,他也并未发觉我是女儿之身。

    坐定下来,他便吩咐:“茗儿,上茶,用新鲜的茉莉加旧年的菊花。”

    接着,他又转头向我,面上绽出初荷样的笑容,清透、娇雅却不张扬,诉道:“我这茶是专因容兄而上的,因不常有人来,所以一般只用绿茶,可是见了容兄却觉甚为相熟,如同多年不见的故人,所以用了旧年的菊花,一来搁了一年,没了湿潮的青土味,二来菊花性温也合我们这一见如故之意。用茉莉倒完全是借了它的香气了。”

    这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因是自他嘴里出来,倒觉亦如茉莉的芬芳了。

    茗儿就是那书童,此刻见他捧了个茶盘进来,那茶碗也甚是精致,莹碧翠绿,光软温润,必是蓝田方可出产的美玉。

    我掀开茶盖,但觉一种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裹夹了些菊的淡草味,高贵却不华丽,几株小小的茉莉花蕾飘在上层,下方的两朵菊花困沾了水的润泽,便不再干瘪,完全舒展开来,金灿灿的花辨犹如初放。一口送入喉内顿觉清爽干冽,丝丝凉凉的甜意压于舌根。

    “寇先生这茶果真好,以前小弟也曾品过此类茶饮,只是都不似这样的有意味,不知寇先生可是用了什么样的秘方?”

    “秘方是没有的,只这花却是上品,也是旧年一个很相好的友人赠的,如若容兄不嫌,自可拿去一些。”

    “这怎么好,讨扰半日不说,还带了东西去,岂不失礼。”

    “容兄哪里的话,你我投机,送你一些茶啊花的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好礼酬知已嘛,你这么说倒显得有嫌隙了。”

    后来我们又叙谈了很久,甚为欢喜,对于他我似乎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言谈之中方知他也是浙江一富户之家,独居于此只为寻求一个清静。我们谈了书法、诗画,园景,曲谱,总之一切可谈之事都有涉及,殊不知,这样一位曼妙的人物,腹中更是锦华一片,质自灵秀。及至傍晚,我们之间似乎已是多年的相交,竞有些难离难弃了。

    终究是时候到了。出得门来,天色已微微发暗,雨水落得也更欢了,我坐在小轿里,回味着寇籍的一切,竞心生甜蜜,瑟瑟颤动,之前我可是从未想过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还会有人让我如此的心驰神往。我已忘了自己对佛祖的许诺,于是芳心暗许,此生此世,若非寇籍,便无人再可相爱。只是我这女儿身份又如何让他得见呢?

    转眼便已夏至,我吩咐轻烟将寇籍请来家中的后园,算是还礼。

    午后,凉风习习,初夏的阳光虽很绚灿却不至于猛烈,这样的天气会见寇籍,正合我心。我早已命人在后园凉池边的草亭内备好了果案酒疏,并一把凤尾瑶琴。今日我以女子装扮,略施粉黛,着一件淡彩鹅黄裹绿的锦袍,外罩一件冉冉轻纱,在池边袅袅抚琴。乌发一泻千里垂至足边,微风起处,衣袂携着发丝悠悠飘荡,引得蜂啊、蝶啊齐齐在四周舞动。纵使十个寇籍,见此美眷如花也必将倾心,除非,他不爱女子。

    轻烟从后园角门将寇籍悄然引入园内,我只当不知道,依旧抚琴。及至踱至面前,方停手起立,施以礼节。我双眼含情,举目凝望寇籍,却见那张不俗的脸孔之上虽有惊异之色却无半点动容之情。我心下迷乱,莫非他早有属意的女子?然其余都视而不见?

    “不知小姐在此,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寇籍因见我面有难色,便紧赶着赔起罪来。

    我自知失态,定了定神才道:“哪里,这位想必是寇先生了?”

    “在下正是。”

    我又拿眼去瞄他,却见他头都不曾抬,似是很拘谨,全无那日的潇洒气派。

    “家兄正在后堂,待我为寇先生前去通传。失赔了,还请寇先生自便。”

    “有劳小姐了。”

    因觉无趣愤恼,我便欲退去,不再出来见他。

    坐在闺阁中,我正心中烦恼,轻烟进来问:“小姐不去见他了吗?”

    我怏怏道:“他都不抬眼瞧我,还有什么可见的。你去回了他,就说不巧,容公子现在前厅陪客,不便脱身,今日让他白来一趟,改日再登门赔礼。”

    轻烟在一边哧哧的笑:“小姐又或人家因见了这国色天香的貌,心下钟意却又不敢冒犯呢?哪有一个大男人死盯着初次见面的姑娘瞧的,那不是太失礼了么?小姐就该换作男儿身去探探虚实才对啊,哪有在这里生闷气的理呢?可不要任了一时之差错过好姻缘。”

    “你这丫头,越发的没规矩了。”

    轻烟见我责怪,不再言语,只说:“小姐若真的不见,我这可就去回了,你别后悔。”说罢便抬脚欲去。

    “慢着,你回来。”

    见我开口阻止,轻烟又嘻嘻笑着折了回来:“我就知道小姐是不忍就这么让他离去的。“

    “别耍贫嘴了,快帮我选一件合适的袍子来。”我吩咐道。

    少顷,我便换了一件月白色斜襟长袍,抹去了脸上的脂粉,将头发束起,上系一条月白色长丝飘带,款款然步向后园。

    远远便听见有琴声,许是等的久了,寇籍正坐着抚弄我那支凤尾。

    “寇先生久等了,刚刚脱得身来,还望不介意才是。”我早已恢复了神貌,寇籍也未觉查出我有何不妥之处。

    寇藉也笑道:“容兄怎么这样说,我们之间还要见外吗?日后但唤我寇生便是,也觉亲近。”此时的他风采谈笑复又自然优雅,刚才的拘谨似乎一扫而光,我更相信轻烟的说话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寇生刚才可见得我胞妹?”

    “有幸得见,令妹实是九天玄女,非凡间人品。”

    “既如此,寇生可否有意?如有意不嫌,兄倒是可为生从旁撮合。”我故意试探问他。

    寇籍浅笑道:“容兄可是拿我作耍?令妹气质不俗,又容貌出众。我怎敢高攀。”

    听闻这话,我已十知八九,但又不肯就此作罢,复又向他问道:“是寇生嫌弃胞妹不够柔顺还是心下另有所属?”

    听我这番言语,寇籍似有为难,道:“容兄莫多心,令妹已是天下绝品,我又怎会不心仪,况我并无心仪之女子,只是可惜无缘,寇某此生都不打算娶妻,多谢兄的一番美意,寇某心中感激,只望兄不要误会,坏了你我情谊才好。”

    我当下想想,也不知他此话何解,只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勉强,只叹小妹少福,我自是不会疏离寇生的。只有一处不解,莫非寇兄也有断袖余桃之辟?”

    讲完,我便觉最后一句问的有些失口了,但又不好收回,只得听由下去。

    寇藉似乎也并无恼怒之意,只是讪讪的笑答:“容兄见笑了。”

    他的回答含糊模棱,并无肯定或否定之意,倒是让我心愈加难熬,那我当如何?

    长风凉亭,入凡尘以来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如此留恋爱慕,可见前几世真真是白活了。本以为凭我的容貌资质,那两情相悦、花前月下也是一定的事,没曾想却如此的不遂愿,直叫心中如琢如磨,牵念不舍。

    18岁生辰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佛对我说:“狐儿,今日你在人间已满千年,是该随我回去了。”瞬息间,我被带进了万丈佛光的金殿里,佛依旧慈祥安静,充满智慧,在他的脚边还卧有一株白的刺目的雪莲。

    佛问我:“狐儿,在世间寻觅千年,可有所悟?”

    我想到了寇籍,便恳求佛:“智慧的佛,我希望回到人间,我爱的人还在那里。”

    佛轻轻的叹了一声,摇摇头:“终究是孽缘,你虽是灵物却也中了情的魔,罢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且去吧,”

    我将要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有啜泣声和哀哀凄凄的哭喊声。待再分明一些,原来爹爹、娘亲共轻烟等一班仆人俱在屋内,嗡嗡的混乱之中辨不清谁是谁。只见轻烟伏在我的床边连连抽泣,娘亲拉着我的手直唤:“儿啊,儿啊”,从不落泪的爹爹更是侧在一边抹泪,我糊涂了。

    我拉拉了娘亲的手无力的问:“娘,你们怎么了?”见我有开口问话,低低的饮泣声一下就止住了,屋内静的逼人。娘亲摸摸我的头,爹也俯下身子,见我确实睁着眼在问话,便一齐又似欢天喜地的道:“儿啊,你可把为娘的吓死了呀。”泪水还叭哒叭哒的往下落,倒是在一旁的爹爹说:“仙儿都醒了,你还哭什么,还不快让人传大夫。”就这样,嘈嘈杂杂的人群都散了去,只留轻烟陪在我的身边,细密的小水珠还挂在她泪眼朦胧的眼毛上。

    “我刚才是怎么了?”

    轻烟止住哽咽:“小姐,昨日我来唤你时候,就发现你全身冰凉,面色灿白,只有一些微弱的气息尚存,大夫来也说是险了,只把老爷和太太吓的当即就晕死过去,没想到你去了这一日竞又醒来,也真是奇了,真要多谢菩萨保佑啊。”

    我只觉全身乏力,便闭上了眼,心下默默祷谢佛的恩惠。

    一阵幽幽的迷迭香飘进我的体内,恍惚中有人挽起我的袖子将手指压在我的腕上,随后又听见说:“容老爷请宽心,贵千金的脉悉正常,只是身体还很虚弱,待我开几剂调养的方子,服上数日便无大碍。”渐渐的我又入了梦,先见了一朵雪莲,后寇籍又说他要走了,雪莲上便绽出了红色的斑点,乱哄哄的就没了知觉。

    我在闺阁之中足足躺了半月有余,心中却念着寇籍,于是又命轻烟差人前去探望,得了他一切安好的消息并且也无远行的打算,我的心暂时也就安了。

    不觉中时节既已立秋,金灿灿的菊也开了遍地,果真是碧云天,黄花地。我和寇籍也常常相约了去登高吟诗或是月下抚琴,期间甜蜜恐是我几生几世之中也不曾有过的,寇籍对我的细腻体贴也更是让我心中难忘。可是每每当我只能以男装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心里却又似有说不出的酸涩。

    对着镜便是半日闲情,我已没有心致再去顾影自赏,滴滴答答的秋雨落得人满心烦燥。我懒懒的半靠在临窗的美人塌上,看雨打芭蕉。

    母亲轻声的走了进来,看着面带喜色。我起身施礼,母亲扶我共坐在榻沿。她打着我的手,用母亲怜爱子女时特有的眼光看我,聪颖的我早已猜知一二,18岁的女子,该嫁了。

    “还是我们仙儿有福气,真真天生的玄女下凡,合该是个诰命夫人。”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面上是难掩的得意。

    必定是个好人家,天下的母亲都是一般的。

    稍后母亲说:“东庄的孔老爷家今日来人提亲了,他家小儿孔清是皇帝御批钦点的今科状元,前日皇帝欲为其赐婚,孔少爷难忘儿时情份,便求圣上赐了你,女儿啊,皇上做媒,可是天大的面子啊,以后你做了一品诰命那样的风光无限自是无可比的了。”

    这个孔清我是记得的,少时还曾一同读过书,不想他今日竞中了状元,虽不是一付酒肉皮囊的声色之徒,可终究也不合我的脾性,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才留在这世上的,我爱的人仅为寇籍一人而已,若嫁他人,岂不又白留一世。

    便没好气的向母亲道:“皇帝是我何人,有何资格将我赐了他,莫说是个一品诰命,即便是皇后娘娘我也不希罕。”

    娘亲被我说的愣住,是啊,照常理推断,且撇开状元郎不谈,只是家世,荣誉就已足够的荣耀了,天下的母亲谁不望自己的女儿嫁的好呢,却没想到我会这般的反对。母亲还欲开口劝说,我早已脱口道:“娘亲,孩儿的事你们二老就莫要再操心了,我还能留在凡世皆因一段未了的尘缘,这桩夙愿结了,我迟早是要去的,只是二老抚育一场,枉费心血,却无以为报,孩儿心中有愧。”我是含着泪道完这一番话的,娘亲听我如此虽不十二分的明白,但终是心酸,泪珠儿早已叭答叭答的落下,只得说:“儿啊,娘不逼你,只是皇命难违啊。”我摇摇头“自有定数。”娘也无话再论,只得抹着泪走了。

    不久我便大病一场,大夫说是上次的余毒未清又兼着受了心火,怕是熬不过秋了。我终日躺在塌上,每日只得进些米粥,昏昏沉沉,日渐消琐。那孔家得了这消息,便紧着退了婚,谁家要娶一个将死的儿媳呢,后来那孔清也完了婚,攀了皇帝的亲,娶了永乐郡主,这倒是一桩美满的姻缘。

    因调养的好,心也定了,渐渐的我已有所恢复,及至立冬,我便可下床。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沸沸扬扬的,呼呼的北风吹起雪片在迷蒙的天空中不停的打旋,我想起了我的家,雪山。这场雪一直不停的下了七天,厚厚的覆了满地。

    轻烟进来说:“小姐,寇先生那里的茗儿来了,说有事见你。”

    自从得了病,已很久没有寇籍的消息,心中早已思念难奈,本打算再过几日就去见他,不想他还先命人来了。可我这样,如何见得客人?

    我叫过轻烟说:“你先去,就说我今日脱不得身,问问他家公子有何事,冬至前我会去见的。”

    我倚在窗边,雪越发的大了,似乎还没有停的意思,莫非是来接我的?

    我看的出神,轻烟气吁吁的进来:“小姐,寇先生要走了,三天之后。”“什么,他果真要走?”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竞这么的快。“小姐,你要怎么办?”轻烟在一边催促,“是啊,我该如何?”我莫名,我怅然,“我现在就去,我要去告诉他我是女子,我要告诉他我要嫁他。”我来不急多想,就往屋外跑,轻烟抱住我:“小姐,你的身体还没有好,不行啊。”我哪里听得那么多,泪水冰冷的布满我的脸颊,寇藉是我还留在这里唯一的意义,我不能让他走。轻烟死死的拉住我:“小姐,要不明日再去吧,今日天色也晚了,好不好,明日我一定不会阻拦你的。”轻烟苦苦的恳求,我也只得作罢。

    这一夜,比我在人世间的一千年还要长,因为我是在迷乱中等待着未知的结局,我迷迷糊糊,整夜,眼合,心难合。

    终于天明,我,我还是换了男装去见他。

    外面,是一片白茫茫地厚天高,纯净的如我的雪世界。

    屋内香气袅袅,暖意融融,茗儿帮我脱去披风,便去请寇籍,而我心下忐忑,亦不知见面后要如何开口,真是急煞人。

    寇藉亦如往昔一身白袍,脸色仍旧俊美,只是眼中分明是遮掩不住的憔悴忧虑。我尚未理好思绪,还是他先开了口:“容兄一向可好?”我望着他,无言,眼里只有泪。良久寇籍复又道:“我不久也将离开了,心中唯一不舍的只有容兄?”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我即如此投机,为何又要离去?”寇籍不语,半晌才道:“我是依爹的心愿回去成亲的。”天哪,我只觉天旋地转:“寇生不是说此生不娶吗?为何又?”我实在是如哽在喉,我怎么可以忍受让自己心爱的人去和别人成婚,不,决不,我要向他说我是女子,要他娶我。我正欲开口,寇籍先道:“其实我不是娶,而是嫁。”“什么,嫁?”我更加不明白,莫非他和我一样,便顿觉五雷轰顶。“容兄稍待。”寇籍似是无奈,转身走进内室。我一个人傻傻的坐着,脑里俱时是一片混乱,脏腑犹如刀割。稍后,门帘轻动,面前是位纯美炫目的女子,有和寇籍一样的眉眼,却更显得风韵流转。我明知她就是寇籍,可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只觉恍恍惚惚。女子有些愁苦的说:“我本名初尘,实乃女儿身,因天生这出尘的相貌,便决心要假扮男装找寻自己至爱,直至遇见容公子,一见之下便已倾心,原本以为可以共结连理枝,共配比翼鸟,谁知道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女儿。”原来她和我一样是个美貌聪慧的女子,如若我们是姐妹那该多好,便可以此生相依,只是她又如何识得我这女儿身?寇初尘似乎早已明白我的心意,便道:“小姐名唤水仙,夏日凉亭一见,我便已猜出你即是个女子,本欲不再相见,以免日后苦痛,只是心头终究难舍依恋之情,此生若是男子也万不能再让我如此心魂牵萦,然终不长久。”初尘黯然,我也黯然,实是造化弄人,原来苦苦追逐的不过是一场虚幻,再无语。

    我与寇籍就此别过,此生亦不得再见,然终是我心中不解的痛,我想我和她一样,此生大概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几天后,我做了一个梦,还是那株灿白的雪莲,只不过上面溢出了鲜红的斑点,娇艳的象血。

    又隔了几天,轻烟传来了寇初尘的死讯,新婚之夜吐血而亡。我眼前仿佛溢出那娇艳的红色,我知道,寇初尘已化莲而去。

    自此,我的尘缘已了。青灯黄卷,我日日向佛祈祷,可以快些回到我的清净乐土。终于冬天的最后一场风雪将我带回佛的身边。

    佛殿内,安详也空灵,而我也不再是那只懵懂的白狐。我伏在佛的足边,万念俱空,佛微微的睁眼,是空也是智,佛慈爱问我:“狐儿,你在人世的修行已满,可有所感?”我低下头合上眼,缘起缘灭,不过虚幻一场,众生相皆为情色所诱,我对佛说:“穿上伽沙即无男女色相之别,繁华如锦,不过障目云烟耳。”佛点头不语。

    临别,佛指着足边卧着的那株莲说:“你可还认得它?”我抬眼望去,那刺目的白,那惊心的红,是寇籍,我还是愿意这样叫他。我点点头,心中有酸,眼里却无泪。佛无奈叹息:“你尚未完全参透啊,念你前世与它的一段夙缘,且带它一同回去参修吧。”

    于是,我别了佛,与莲一同回到了雪山之巅,这里的风雪依如千年以前,冰伶,剔透。就这样我守着莲,不再奔跑,直至它的红色渐渐淡去,因为我知道遇见莲我就再也无法参透了,万劫不复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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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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