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妖惑人案
列位无不知晓,基督教世界在往昔的艰苦岁月曾饱受一些魔鬼的折磨。我指的不是王侯、兵痞以及新教徒,而是那些在某些地方被处火刑的巫师,以及在许多恶人体内居住、用种种刁钻促狭的手段破坏处子完璧之身的魔鬼。博丹先生把有关这些巫师和魔鬼的案例汇编成一册厚书,不容争辩地证明,男妖、女妖以及其他头上长角、脚下长着分叉蹄子的鬼怪,还有浑身腥臭难闻、跨上非法的坐骑腾空而起、飞赴巫魔夜会的老婆子,一旦受到拷问,无不承认自己淫乱好色,并曾为此目的行使地狱里的、超人的力量。
这位博丹先生个头不大,秉性正直。他有一位朋友家住昂吉埃城,最为惧怕各种魔鬼。为驱赶他们远离自己的家宅,没有他不使的法术。此人姓皮沙,为此受到昂吉埃主教大人的严厉训斥。众人皆知,他竟用祝过圣的水煮汤喝,因此差点没蹲大狱、受审判,虽说他身为间接税收税官,既有钱又有地位。他从罗马教廷买回一些圣骸,散置他的城中住宅和乡下别墅的各个角落,所以整个安茹省没有一所宅子比他家守护得更好的。众人皆说,皮沙先生的钱袋里从来不住魔鬼[1],而且因为他怕魔鬼怕得要命,索性打趣送他一个“魔鬼皮沙”的外号。可是仍有人说,他家里住着一名魔鬼,就是他妻子。这位夫人美貌贤惠,好多油头粉面的小光棍向她献殷勤都没有成功,他们的甜言蜜语纯属白费口舌,花言巧语统统无隙可乘。她为全省树立贤德的楷模,可是别的女人若起而效之便是祸害一桩了。她之所以冰清玉洁,据说端赖那些圣骸在四周散发圣洁的芳香,皮沙夫人浸淫其间,才百邪不侵。故此皮沙这位好人自以为绿帽王国和其他地界的怪诞国王奈何他不得,要他相信自己妻子偷汉,先得让他相信救世主本人被罚入地狱才行。何况他妻子对男欢女爱之事天生冷淡,每当皮沙先生要尽他当丈夫的本分时,她必如被揪住脑袋洗耳朵的孩子一样不合作,又如生猪见到屠刀或闻到麦秸着火一样嚎叫,哭哭啼啼,哼哼唧唧,闹得他甚是不快。万般无奈,他只得与一名俏女仆凑合着成事,圣骸对她倒是不生效力。列位须知,安茹省的妇道人家个个勤俭持家,觉得这类圣骸代价太高。纵使做丈夫的羡慕皮沙先生的福气,有意用圣骸装点自己的家宅,以便收住妻子的心,降低她们的热情,太太们必如母猫一般着恼生气。天下万国都承认,管束女人不仅难以办到,而且后果严重。
却说那一年博丹先生到昂吉埃去探望他的朋友皮沙,皮沙太太正好犯了女人的倔脾气,执意待在乡下。她丈夫心想博丹可以到他的乡间别墅小住一周,便去城里迎接客人。不料博丹先生不能或者不愿出城,因为城里的绅士和其他体面人轮流宴请,情意甚隆。皮沙于是折回乡下开导妻子,跟她说她有责任进城招待这位作家和学者。吃过晚饭他立即独自骑马上路,为的是片刻也不浪费博丹先生与他相处的时间,赶在云雀唱出第一声时就把太太带回来。想是看守园圃的忘了职守,间接税收税官发现园门半掩着,便决定好好训斥他一番。他在月光下沿着篱笆而行,马蹄踩在青草上悄无声息。在安茹省与都兰省一般无二,围有篱笆的园圃、树林或者花园中的小径中央都长着青草,以防倾盆大雨冲走泥土。这是因为,列位有所不知,都兰和安茹及其附近地区丘陵起伏,是松鼠的福地,葡萄的乐土。葡萄在山坡上如野草一样遍地生长,造福居民,其中有锯解橡木板以用于制造酒桶、酒槽的工匠,照管柳树和栗树以供应生产桶箍所需木材的种植园主,做桶的桶匠,种葡萄的农民,开动榨机的工人,采葡萄的收摘者,出售葡萄酒的领主老爷,玻璃厂里吹瓶子的工匠和喝干酒瓶子的穷人,还有前来制止酒后闹事的警察,给酒后受胎的孩子施洗的教士等等——皆因酒的威力巨大,常使男子把自己老婆误认作别人的妻子。快乐的都兰之所以有快乐的名声,其原因正在于此。您在那里见到妇女怀着美酒佳酿促成的果实,幸福的丈夫趁凉喝酒趁热做爱,桶匠吹口哨如乌鸫鸣叫,葡萄种植者敏捷如鱼,树木挺拔是做饭的好材料,花楸树成片成带,橡树成对成双,领主老爷嘻嘻哈哈,桶里灌满酒,窖里堆满桶,新娘已开了口子,婚礼不断,葡萄满坡,少女春心荡漾,神甫肥头胖耳,鸟儿关在笼子里:一切莫不跳跃,生长,笑啊,滚啊,喊啊,生青碧绿,载欣载奔,摇头晃脑,敲敲打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口饮酒,大把采摘,插科打诨,熙来攘往,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热闹的地方。间接税收税官看到自己的葡萄长势甚好,天无纤尘,一轮明月高照,心里想道:假如夜夜都有好月亮,每弓地的收获足够酿上十桶酒!……当下他对月光表示感激赞美之情。这月光窥伺人间的活动,照亮夜幕下的勾当,让收税官看到一个人影如蜥蜴顺着一个葡萄棚往上爬,奇迹般消失在他妻子的寝室里。他忽然想到,这必定是个魔鬼,因为他的身手如此敏捷,非凡人所能,乃是此辈长着利爪的怪异生灵特有的伎俩。他要弄清该魔鬼属于哪个种类,当下断定遇上一名男妖。他赶紧前去解救妻子,心想何不试试博丹先生推荐的驱魔妙法,即模仿鸡叫。他悄悄登楼,把身子贴在妻子房门上,一只眼睛对准锁孔,看到床上有一名货真价实的男妖。他竖起耳朵,听到呻吟之声,立即学了一声惟妙惟肖的鸡叫,可那妖怪竟然毫不在意。皮沙大惊,再学一声雄鸡报晓,才见那男妖吓得赶紧跳窗逃走。这下间接税收税官更确信家中来了男妖,立即跃身上马去找他的朋友博丹,以便抓住这个魔鬼并为已经记录的案例增加一个新的案例。他策马疾驰,不到半个钟头便回到昂吉埃城中,找到他朋友时,后者尚未就寝。友人要他详述此次遭遇的细枝末节,视之为他平生最幸运的事情,因为他枉自专门研究各种魔鬼,却从未有幸见到一名男妖。好安茹人遂对他说:“我的朋友,我第二次学鸡叫的时候,他急忙抄走一些东西,像是裤子、鞋子和内裤。我甚至以为他手上有一件衣服。换了别人,准会把他认作某个漂亮小伙,因为他的外表和举止都与那人相像。”
“他穿着衬衣吗?”
“说到衬衣,他穿着一件白生生的。”
“这可与巴斯基埃先生的说法矛盾了。他说魔鬼都不穿衬衣……”
“我确信他是魔鬼,是因为他悄没声儿就跳下床,然后又跳到窗口,那动作之灵活,像是在飞。”
“他干什么事了?”
“他用尽全力压在我老婆身上,可怜那婆娘不停地挣扎叫喊。这一点比所有其他证据更能证明她遇上地狱里的魔头,因为她对男欢女爱之事甚为厌恶。”
“你见到他头上长角吗?”
“没有,我只见到他的背影。他看起来那么像人,皮肤与我老婆的一般洁白。根据权威的教会作者的说法,男妖以长一身山羊皮为其特征,可我没看见一丝半根羊毛。”
“他脚上长着叉蹄?”博丹先生问道。
“那爪尖还带钩子呢!”皮沙答道,“要不然,他怎能像蜥蜴一样爬墙?”
说完,两人就去唤醒该乡间别墅所在教区的本堂神甫,然后与他一起,小心翼翼,于半夜时分潜入别墅,以便把神甫做法事时佩带的襟带套在男妖脖子上,令他无法遁身,也好让昂吉埃全城百姓来观看他如何受火刑。来人中数博丹先生最有胆量,他自告奋勇把守窗户,不让魔鬼从这出口逃脱;神甫带着助手从大门进去;皮沙担心男妖会躲进太太寝室隔壁的小房间,便身手敏捷地先溜进去。皮沙太太被魔鬼紧紧搂住之际,神职人员手持明晃晃的蜡烛闯将进来,念起驱魔的咒语,高呼“撒旦滚开”,着实吓着了她,那男妖与她玩双球小木柱的游戏正在得趣,被驱魔者当场活捉。
“您瞧,老伙计,”皮沙对博丹说,“得写信告诉巴斯基埃,他有一件衬衫……”
“可这是西弗拉克先生的公子呀!”教堂圣器室管理员见状大骇,不由叫出声来。
“不是的,”俏丽的皮沙夫人喊道。她被人看到自己与男妖结成一体,好不害臊,“我对您起誓,这是魔鬼。抓住他,神甫先生。救救我,我快要死了。”
“夫人,”博丹说,“此事有关科学,请告诉我们您有何感觉?”
“我四肢百骸冷得要死……”
“这就证实了我那本书里关于魔鬼的精液提出的见解。魔鬼的精液其冷如冰,在阿伯维尔、摩城与朗城被处火刑的三名女巫均持此说……”
魔鬼被神甫的襟带套住,神甫与圣器室管理员还在襟带上洒祝过圣的清水,逼得他如斩成两截的玻璃蛇一般扭动,发出地狱里的喊声,说起希腊话与穆罕默德语,高呼贝尔泽布特、阿斯塔罗特、玛门、巴尔、贝利亚尔和其他魔头前来救援……
“叫吧!喊吧!”皮沙说道,“救火啊!救火啊!”
“主啊,他可真像西弗拉克先生的公子。”圣器室管理员说道。
“眼下最要紧的,”厌恶魔鬼甚于男人的皮沙夫人说道,“是你们火速前往西弗拉克先生家里,看他儿子是否在家,以便证明这一位是魔鬼真身……”
此时那魔鬼嚎叫如狼,企图挣脱神甫的襟带。
“走吧。”两个朋友喊道。他们立即下楼,跃上马背。
他俩催马疾行,转眼就抵达西弗拉克家的城堡,唤醒主人,说是事关教会行使的司法大权。两人被领进小伯爵的寝室,眼见这年轻人穿着整齐已在床上入睡,即把城堡上下人等叫来作证,并对他们说此时本堂神甫先生逮住一名其外表与小伯爵一模一样的男妖,该妖经审讯后,将在昂吉埃广场堆起的柴禾上活活烧死。西弗拉克老爷闻言大笑,说道他俩肯定犯了迷糊,绝无魔鬼敢于冒犯西弗拉克家族,取走任何东西,即便是一名仆人的长相也偷不走的。博丹先生答道,有的魔鬼往往幻化帝王的容貌。他建议西弗拉克先生陪他俩回去,也好眼见为实。好脾气的西弗拉克欣然同意。可是待他们返回皮沙的宅子时,他们发现皮沙夫人、本堂神甫、他的助手、侍童以及宅子里的下人个个惊恐万状。原来是皮沙夫人略为放松了套在男妖脖子上的襟带,霎时间若有一声巨雷掀翻整所房屋,那妖怪随即无影无踪,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只留下一堆冒着热气、散发硫黄味的灰烬。一名园丁说他看见一匹红光四射、好似全身着火的烈马腾云驾雾而去,马背上的骑士在月光照耀下竟然没有影子。博丹先生不敢要求皮沙夫人让他看看魔鬼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既然夫人声称魔鬼刚一上身有股子火爆劲头,继而却让她感到彻骨的冰凉,博丹先生满足于在他的下一本书里照样叙述。西弗拉克先生听罢夫人的话放声大笑,他说男人行事并无二致。夫人十分谦恭地接过话头,说她正因为预见男欢女爱必定如此收场,才腻味此种讨厌的结合。博丹先生和她丈夫皮沙先生觉得这话很中听。于是西弗拉克先生彬彬有礼地请夫人光临他的城堡,以便看清他的亲生儿子与该男妖有何区别。夫人接受邀请,并且贴着丈夫的耳朵对他解释道,她不忍心拂逆这位老人的好意。
本故事的教训分量甚重,只对少数人适用。您从中清楚看到,古时候的法国人诚心奉教,他们对男人甚是器重,相信他完全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制造出来的,所以把他的荒唐淫乱和种种怪诞行径归咎于魔鬼,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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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双关语,“钱袋里住着魔鬼”意为“囊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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