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放地

“这是一台独特的机器。”军官用欣赏的眼光瞧着这台他再熟悉不过的机器,对旅行考察者说道。旅行者似乎完全是出于礼貌才接受了指挥官的邀请,来观看对一个士兵的处决,这个士兵是因为不服从和侮辱上司而被判决的。对这次处决,就连流放地的人们也没有多大兴趣。至少在这又深又小、秃山环抱的沙地山谷里,除了军官和旅行者,就只有蓬头垢面、大嘴巴的被判决者和一个士兵,士兵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铁链,上面套着紧紧缚在被判决者的手腕、脚踝和脖子上的小链子,这些小链子之间都有链条相互连接起来。被判决者看上去像狗一样顺从,似乎尽可以放他在山坡上乱跑,只要处决开始时吹声口哨,他便应声而来。

旅行者对这台机器兴趣不大,他在被判决者身后踱来踱去,难以掩饰淡然的态度,军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时而爬进深陷在地里的机器底部,时而登上梯子,检查上面的部件。这些事原本可以交给机械师做,军官却干得很起劲,不知是因为他对这台机器推崇备至,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他不能把这份工作托付给别人。“现在全都好了!”他终于喊道,走下梯子。他累极了,大张着嘴呼吸着,还把两块柔软的女用手绢塞进军服的领子后面。“在热带地区,这种军服实在太厚了。”旅行者说,他没有像军官所期待的那样,询问机器的情况。“的确,”军官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已摆好的水桶里洗着满是油污的手,“军服意味着故乡;我们不愿失去故乡。——您还是看看这台机器吧,”他随即加上这么一句,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指着机器说,“在此之前还需要人来操作,从现在起,机器就完全自行运转了。”旅行者点点头,跟随军官走着。军官力图为可能发生的故障做好准备,接着说道:“当然会出现一些故障;但愿今天不会发生,不过还是得考虑到故障有可能发生。这台机器得持续运转十二小时。即便出现故障,也只会是小毛病,马上就能排除。”

“您不想坐下吗?”他终于问道,从一堆藤椅里抽出一把递给旅行者;旅行者难以拒绝。于是,他坐在坑边上,往坑里瞟了一眼。坑不很深。在坑的一边,挖出来的土堆成了一堵墙,另一边立着机器。“我不知道,”军官说,“指挥官是否已向您介绍了这台机器?”旅行者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这正中军官下怀,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亲自介绍这台机器了。“这台机器,”他说道,抓着一个摇杆,把身子靠在上面,“是我们前任指挥官的发明。我参与了所有的工作,从开始尝试一直到大功告成。不过,发明的功绩只属于他一个人。您听说过我们的前任指挥官吗?没有?嗯,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流放地的设施都是他的杰作。我们,他的朋友们,在他逝世的时候就已知道,流放地的设施是自成一体的,他的继任者即便能想出上千个新规划,至少许多年内不可能对现有的设施有丝毫改变。我们的预见果真应验了;新指挥官不得不认识到这一点。您不认识前任指挥官,真遗憾!——不过,”军官止住了自己的话,“我在瞎聊了,他的机器就摆在我们面前。您看见了,它由三部分组成。年长日久,每个部分都有了通俗的名称。下面的叫床,上面的叫绘制仪,中间上下移动的部分叫耙。”“耙?”旅行者问道。他没有专心听,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这毫无阴翳的山谷里,他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更觉得军官值得钦佩了,军官身穿紧绷绷、挂满肩章绶带、仪仗队式的军服,兴致盎然地介绍着,而且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一把扳手,这儿那儿地拧拧螺丝。士兵的状态看上去和旅行者差不多。他把被判决者的锁链绕在自己的两只手腕上,用一只手将身子靠着枪,耷拉着脑袋,对什么都不关心。旅行者对此并不感到惊异,因为军官说的是法语,士兵和被判决者肯定都不懂法语。引起他的注意的倒是被判决者,被判决者努力想听懂军官的介绍。军官指向哪儿,他就困倦地打起精神,把目光投向哪儿,这时,军官被旅行者的问题打断了,他也和军官一样看着旅行者。

“是的,耙,”军官说道,“这个名称很合适。针头呈耙状排列,整体的运作也像耙一样,只不过它只在一个地方动,而且技巧比较高明。您马上就会明白的。被判决者就躺在这张床上。——我想先描述一下机器,然后才让机器自行运作,这样您就比较容易看明白了。另外,绘制仪上的一个齿轮已严重磨损;机器一开动,它就嘎吱吱地响;说话都听不清;可惜这儿很难弄到配件。——这就是我刚才讲的床。床上铺了一层棉花;床的用途您就会知道的。被判决者面朝下躺在这层棉花上,当然是赤身裸体的;这是捆手的皮带,这是捆脚的,这是捆脖子的,这样就可以把他紧紧绑住。床头这儿——我说过了,他首先面朝下平躺在这儿——有一个小毛毡头,它活动自如,正好塞进他嘴里,以免他喊叫或咬烂舌头。这个人当然不得不把它衔在嘴里,否则他的脖子就会被皮带勒断。”“这是棉花?”旅行者问道,探着身子。“是的,当然是棉花,”军官微笑着说,“您自己摸摸。”他抓住旅行者的手向床伸去。“这是一种特制的棉花,所以不大看得出来;我还会谈到它的用途。”旅行者已经对机器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抬头仰望这台机器。这是个庞然大物。床和绘制仪一般大小,看上去仿佛两口黑箱子。绘制仪位于床上方约两米处;这两部分通过四角上的四根黄铜合金柱连接起来,柱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这两口箱子之间,耙顺着一根钢绳上下移动。

军官对旅行者先前的漫不经心几乎毫无察觉,这时却注意到了他开始萌发的兴趣;于是,他中断讲解,让旅行者有时间细细地观察。被判决者在模仿旅行者的动作;由于他无法把手搭在眼睛上,就眯缝着眼仰望着。

“刚才说到人躺在上面了。”旅行者说着,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了腿。

“是的,”军官说,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用手抹了一下发烫的脸,“您听着!床和绘制仪上都有电池;床上的电池供自己用,绘制仪上的是供耙用的。人一被捆牢,床就动起来。它上下左右同时颤动,细微而迅速地抽搐着。您在精神病院里大概见过类似的机器;只不过这床的所有移动都是精确计算好的,必须与耙的移动保持一致。耙才是真正的判决执行者。”

“到底是什么判决呢?”旅行者问道。“您连这也不知道?”军官惊讶地说,咬着嘴唇,“可能我的讲解条理不清,若是这样,请您多多包涵;我对此深表歉意。以前总是指挥官来做讲解;新指挥官却没有履行这项光荣的职责;他对您这样一位贵客,”——旅行者摆着双手试图拒绝这种尊称,军官却坚持这样说——“对这样一位贵客,连我们的判决形式都不介绍一下,这又是一项革新,这项革新——”他差点骂出口,但马上抑制住自己,只是说,“事先没人通知我,这不是我的错。而且,要讲解我们的各种判决方式,我还是最能胜任的,因为我这儿有”——他拍了拍胸前的衣兜——“前任指挥官绘制的图。”

“指挥官的亲笔绘图?”旅行者问道,“难道他集一切于一身?他是军人、法官、设计师、化学家、绘图师?”

“是的。”军官点着头说,目光定定的,若有所思。然后,他察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觉得手不够干净,不能就这样去碰绘图;于是,他走到水桶边,又洗了一遍手。接着,他抽出一个小皮夹,说:“我们的判决听起来并不严厉。用耙把被判决者所触犯的戒条写在他身上。比如在这个被判决者的身上,”——军官指了指被判决者——“将要写:尊敬你的上级!”

旅行者瞥了被判决者一眼;军官指着他时,他低垂着脑袋,像是竖起耳朵想听明白。他那两片紧紧撅在一起的嘴唇翕动着,这表明他显然一句也没听懂。旅行者本来想问这问那,一看见被判决者,只问了句:“他知道他的判决吗?”“不知道。”军官说,正想接着解释,旅行者却打断了他:“他不知道对他所作的判决吗?”“不知道。”军官又说道,然后停顿片刻,仿佛要求旅行者进一步说明提这个问题的缘由,接着说,“对他宣布判决毫无意义。他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知晓判决的。”旅行者已经打算不说话了,可他觉得,被判决者瞪着他,像是在问他是否赞同刚刚描述的过程。旅行者已经靠在椅背上了,于是,又探身继续问:“但他被判决了,这他总知道吧?”“也不知道,”军官说,对旅行者微笑着,似乎等着他发些奇怪的言论。“不知道?”旅行者说,擦擦额头,“那这个人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辩护引起了怎样的反应吗?”“他根本就没有辩护的机会。”军官说,往旁边看了看,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想讲这些在他眼里理所当然的事,免得旅行者难堪。“他总得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吧。”旅行者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军官意识到这样很危险,对机器的讲解可能会被耽误许久;于是,他走到旅行者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指着被判决者——被判决者显然成了注意的焦点,马上站得笔直,士兵也拉了拉铁链——说:“事情是这样的:我被任命为流放地的法官,尽管我还年轻。因为我曾协助前任指挥官处理过所有惩罚事宜,对这台机器也最了解。我做决定所遵循的准则是:罪行总是毋庸置疑的。别的法庭可能不一定遵守这一准则,因为它们由许多人组成,而且它们之上还有别的高级法庭。这里却不是这样,至少前任指挥官在任时不是这样。当然,新任指挥官已有意介入我的法庭,不过到目前为止,我都把他顶了回去,今后也会顶得住的。——您不是想听我解释一下这桩案子吗?它和所有案子一样简单。今天早上一个少尉报告说,派给他当勤务兵的这个人在他的门口睡大觉,没有执行公务。是这样的,他必须在每个整点时立正,在少尉门前敬礼。这绝对不难,而且十分必要,因为他既是警卫又是勤务兵,应当精力充沛。昨天夜里,少尉想检查一下,看他是不是忠于职守。整两点的时候,他打开门,发现他蜷成一团在睡觉。他取来马鞭抽他的脸。这个人非但不站起来请求原谅,反而抱住主人的腿,摇着主人,喊道:‘扔掉鞭子,不然我就吃了你!’这就是案情。一小时前,少尉来到我这儿,我记下了他的陈述,随即就写了判决书。然后我下令给这个人锁上镣铐。这一切很简单。假使我先把这个人叫来审问,只会产生混乱。他会撒谎的,如果我能戳穿他的谎言,他又会编出新的谎言,就这样没完没了。而现在我抓住了他,就不再放手了。——全都解释清楚了吗?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应当开始执行了,可我还没讲解完机器呢。”他催促旅行者坐回到椅子上,又走到机器前,开始说道:“您看到了,耙与人的体形是吻合的;这是对付上身的,这是对付腿的。对付头嘛,只有这个小雕刻刀。您明白了吗?”他友善地向旅行者探着身子,准备做最详尽的解释。

旅行者皱着眉头察看着耙。他对军官所讲的审判程序不满意,却只能提醒自己,这里是流放地,特殊的惩处是必要的,彻底的军事化做法是必需的。另外,他对新指挥官抱有一线希望,新指挥官显然打算引进一种新的审判程序,这个过程很缓慢,是军官的狭隘思想所无法接受的。顺着这个思路,旅行者问道:“指挥官会来观看执行吗?”“不一定。”军官说,这个突兀的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满脸的和颜悦色变阴沉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很遗憾,我甚至不得不缩短我的讲解。不过,我可以明天,等机器——它一用起来就弄得很脏,这是它惟一的缺点——打扫干净后,补做详尽的解释。现在就只讲最必要的。——当这个人躺在床上,床开始颤动时,耙便落到他的身体上。耙自动调节,只有针尖刚刚触及身体;调节好后,钢绳马上绷直了。游戏就开始了。不明底细的人看不出各种惩罚之间的区别。耙的运作看起来都一样。它颤动着把针尖刺入身体,身体随着床颤动。为了使大家都能监督判决的执行,耙是用玻璃做的。要把针安进玻璃,有一定的技术难度,但我们试了很多次,终于成功了。我们不怕付出艰辛。现在大家透过玻璃看得见刺文是怎样写在身体上的。您不想走近些看看这些针吗?”

旅行者慢慢站起身,走了过去,俯身在耙上。“您瞧,”军官说,“这是两种针的多重组合。每根长针旁都有一根短针。长针是刺字的,短针喷出水冲掉血迹,使刺文始终保持清晰。然后,血水从这儿流进小槽,最终汇入这个主槽,主槽的排水管通向这个坑。”军官用手指精确地描绘着血水所必经的路线。为了演示得尽量形象些,他把双手拢在排水管的出口上,旅行者这时抬起头,用手往后摸索着,想坐回到椅子上。他惊恐地看见,被判决者和他一样,也接受了军官的邀请,从近处察看着耙这一装置。被判决者把昏昏欲睡的士兵往前拽了拽,也俯身在玻璃上。他目光茫然,显然在寻找着这两位先生刚刚观察到的东西,然而,由于听不懂讲解,他怎么也看不明白。他弓着身子这儿探探,那儿探探,不停地打量着玻璃。旅行者想把他赶回去,因为他的这种举动很可能会受到惩罚。军官却用一只手拦住了旅行者,用另一只手从土堆上拿起一块土朝士兵身上扔去。士兵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被判决者胆敢如此,就放下枪,站稳脚跟,把被判决者往回拽,被判决者随即跌倒在地,然后,士兵低头看他在地上挣扎,铁链碰得铿锵作响。“把他拉起来!”军官喊道,因为他发现,被判决者太分散旅行者的注意力了。旅行者不去注意耙,竟把身子探过耙,只为了弄明白被判决者的处境。“对他当心点!”军官又喊道。他绕过装置,亲手抓住被判决者的腋下,在士兵的帮助下,把他拉了起来,他的脚还不住地打滑。

军官重新回到他身边时,旅行者说:“现在我已经都知道了。”“还差最重要的,”军官说,他抓住旅行者的胳膊,指着上面说,“那个绘制仪里面是齿轮组,它决定耙的运转,是按判决书的图样设置的。我用的还是前任指挥官的绘图。就在这儿,”他从皮夹子里抽出几张纸来,“不过很抱歉,我不能让您拿在手里看。这是我最珍贵的财产。您坐下,我让您从这个距离看,您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展开第一张图纸。旅行者本想说几句奉承话,可他只看见迷宫一般、密密麻麻的线条,横七竖八地互相交叉着,要辨认出线条之间的空白都很费劲。“您读读吧,”军官说。“我读不了。”旅行者说。“这很清晰嘛。”军官说道。“很巧妙,”旅行者含糊其辞地说,“可我无法辨认。”“是的,”军官说着笑起来,把图纸又装进了皮夹子,“这不是给小学生看的字帖。得好好读才行。您最终也肯定会读明白的。这当然不是简单的文字;它不是马上处死犯人,而是平均持续十二个钟头;转折点定在第六个钟头上。文字周围必须刻上许许多多装饰性图案;文字本身只像一条细腰带一样绕身体一圈;身体的其他地方用来刻装饰性图案。您现在可以赞赏耙和整个机器的运作了吗?——您注意看吧!”他跳上梯子,转动了一个轮子,朝下面喊道:“当心,往边上站。”一切都运转起来。若不是轮子吱吱作响,这一切还挺壮观的。这个煞风景的轮子似乎使军官吃了一惊,他对它挥挥拳头,又向旅行者摊摊手,表示歉意,匆匆爬下来,从底下察看机器的运转。还有点什么毛病,这只有他觉察到了;他又爬上去,把双手伸进绘制仪里拨弄一阵,接着,为了下来得快些,他不走梯子,而是顺着一根柱子往下滑,他担心旅行者由于噪音而听不清,憋足了劲对着旅行者的耳朵喊道:“您明白过程了吗?耙开始写字;等它在犯人的背上写完第一遍后,棉花层就会转动,把身体缓缓卷到一旁,为耙腾出地方。这时,被写得伤痕累累的身体躺在棉花上,棉花是经过特别处理的,能马上止血,以便字能刺得更深。身体再被卷回来时,耙边上的这些尖齿就把棉花从伤口上拽下来,扔进坑里,耙就又开始工作了。就这样,它越写越深,整整写十二个钟头。头六个钟头,被判决者活得恍若先前,只是得忍受疼痛。两个钟头之后,衔嘴拿掉了,因为犯人再也叫不动了。床头上这个电热桶里是热粥,犯人如果想喝的话,就可以用舌头舔。没有哪个犯人会错过这个机会,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而我的经验是很丰富的。大约到第六个钟头时,他才没有了食欲。这时,我往往跪在这儿,观察这番景象。犯人很少把最后一口粥吞下去,只是在嘴里转转,就吐进了坑里。我得弯下腰来,否则他就吐我脸上了。而第六个钟头时,他变得多安静了啊!最愚笨的脑袋也开窍了。这是从眼睛开始的,由此扩散开来。当您目睹这一切时,简直也想躺到耙底下去了。这时便不会再发生什么了,犯人开始辨认文字。他噘着嘴,仿佛在聆听。您已经看到了,用眼睛辨认文字都不容易;而我们的犯人是靠他的伤口来辨认的。这得费一番功夫,他需要六个钟头才能完成。接着,耙将他刺穿,然后扔进坑里,他就倒在血水和棉花中。处决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我和士兵,把他埋起来。”

旅行者侧耳听完军官的解释,两手插在衣兜里,观看着机器的操作。被判决者也在观看,却一点都不明白。他微微弯着腰,目光追随着摆动的针,这时,士兵在军官的示意下,用刀子从背后划破被判决者的衬衣和裤子,衣裤随之掉落下来;他还想抓住下落的衣服遮羞,然而,士兵把他举起来,抖落了他身上仅存的碎片。军官调整好机器,在这寂然无声的片刻里,被判决者被放到了耙下面。松开了铁链,捆上了皮带;一开始,被判决者似乎感到一阵轻松。这时,耙又往下降了降,因为这人很瘦。针头触到他时,一阵寒颤掠过他的皮肤;士兵正忙着拴紧他的右手,他盲目地伸出左手;却恰好指向旅行者所站之处。军官不停地从旁边瞧着旅行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对处决的印象,至少他已为旅行者做了粗浅的讲解。

这时,捆手腕的皮带断了;可能是士兵捆得太紧了。士兵指着断掉的皮带,请军官帮忙。军官走过去,把脸转向旅行者说道:“机器的组成复杂精密,难免会这儿坏那儿断的;可别因此影响对机器的总评价。皮带马上就可以换;我打算用铁链;这样一来,右胳膊当然就震颤得没那么柔和了。”他一边捆链条,一边又说道:“如今,机器的维修费用被大大削减了。前任指挥官在任时,我可以随意支配一笔专用于此的款项。这儿还有一个材料库,里面的配件应有尽有。我承认我当时用得有些浪费,我是说以前,不是现在,新指挥官现在却还这样指责我,无非是想找借口干掉老机构。如今,他亲自掌管着机器的费用,我要是派人去领根新皮带,还得把断了的拿去作证,新皮带十天以后才能发下来,而且质量更差,不禁用。至于我在此期间没有皮带怎样让机器运转,这就没人操心了。”

旅行者寻思着:断然干涉他人的事总是应当三思而后行的。他既非流放地的居民,也不是流放地所属国的公民。假若他想谴责甚或阻止这次处决,人们可能会对他说:你是外国人,住嘴吧。对此他将无言以对,只能补充说,他这样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观看,绝非更改他人的法律制度。是这里的情形促使他跃跃欲试。审判程序不公正,处决不人道,这都是毫无疑问的。谁也不会认为旅行者有私利可图,因为他与被判决者素昧平生,又不是同胞,而且,被判决者绝非让人起怜悯之心的人。旅行者本人持有高级官员的介绍信,在这里受到了礼遇,他被邀请参观处决,这似乎意味着,人们要求他对这一法律程序做评判。更说明这一点的是,他刚才听得清清楚楚,指挥官并非这种程序的追随者,对军官抱近乎敌对的态度。

这时,旅行者听到军官一声怒吼。他费了好大力气,刚把衔嘴塞进被判决者嘴里,被判决者却禁不住一阵恶心,闭上眼睛呕吐起来。军官赶紧拎起他,想把他的头转向坑;可是太迟了,污物已顺着机器流淌下来。“都是指挥官的错!”军官喊道,疯狂地摇着面前的黄铜合金柱,“机器给弄得像猪圈一样脏了。”他双手颤抖着指给旅行者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对指挥官解释过好几个钟头了吗?犯人在处决前必须饿一整天。这些新来的温和派却持另外的看法。在他被带走之前,指挥官的女眷们给犯人嘴里塞满了甜食。他一辈子以臭鱼果腹,现在却有甜食送到嘴边!这倒也罢了,我不反对,但为什么不弄一个新衔嘴呢?我已经申请了一个季度。上百个犯人临死前吸过咬过的衔嘴现在让他含在嘴里,他怎么会不恶心呢?”

被判决者低垂着头,看上去很平静,士兵忙着用被判决者的衬衣擦机器。军官走向旅行者,旅行者预感到了什么,退后一步,军官却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去。“我想私下跟您说几句话,”他说道,“行吗?”“当然可以。”旅行者说,垂目听着。

“您现在有机会欣赏的这种程序和处决如今在我们流放地已经没有公开的追随者了。我是追随者的惟一代表,同时也是老指挥官这份遗产的惟一代理人。我不再奢望进一步发展这种程序,为了保护现存的一切,我已鞠躬尽瘁。老指挥官在世时,流放地遍布着他的追随者;老指挥官的说服力我具备一些,他的权力我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追随者都已销声匿迹,他们人数虽然还不少,但谁也不愿承认。在处决日,比如今天,您如果去茶馆听听他们的聊天,可能只会听到闪烁其词的言论。他们全都是追随者,但是,在现任指挥官的领导下,在他的新观念的统治下,他们根本不会助我一臂之力。现在我问您:这样一个毕生的杰作”——他指了指机器——“难道应当因为这个指挥官以及对他施加影响的女眷们而被毁掉吗?您虽然只是在我们岛上逗留几天的外国人,能听之任之吗?不能再耽搁了,他们正在密谋撤销我的审判权;现在指挥部商量很多事都不请我参加;甚至您今天的来访,我认为也很说明这种局面;他们是胆小鬼,把您这个外国人推到前台来。——要是在以前,处决是多么不同啊!处决前一天,山谷里已人山人海;都是为了亲眼目睹处决;一大早,指挥官就和他的女眷们来了;军号声唤醒了整个营地。我向指挥官报告,一切准备就绪;全体人员——高级官员一律不准缺席——整齐地坐在机器周围;这堆藤椅就是那个时代的可怜遗迹。那时候,机器擦得锃亮,几乎每次处决时,我都使用新配件。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众都踮着脚站着,那边的斜坡上站得满满的——指挥官亲手把被判决者放到耙下面。今天随便哪个士兵都可以做的事,那时是我这位审判长的职责,为此我深感荣幸。接着,处决开始了!没有任何杂音干扰机器的操作。有些人根本不看,闭上眼睛躺在沙地上;大家都知道:现在正义得到了伸张。在一片寂静中,只听到被判决者被衔嘴压低的呻吟声。如今,机器从被判决者嘴里已挤不出衔嘴所抑制不住的呻吟;那时,写字的针还滴出一种腐蚀性液体,如今却不许再用这种液体了。嗯,第六个钟头到了!人人都想在近处看,这哪能办得到呢?指挥官英明地指示,应当首先考虑儿童;我因公务在身,当然可以一直呆在被判决者身旁;我常常蹲在那儿,一手抱一个孩子。我们是怎样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受刑人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彩!我们的脸颊沐浴在这终于来临、却已在消逝的正义的光辉之中!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的同志!”军官显然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抱住旅行者,把头搁在他肩上。旅行者十分尴尬,不耐烦地越过军官的头看过去。士兵打扫完毕,正把一罐大米粥倒进桶里。被判决者像是已经完全缓过来了,一看见粥就用舌头去舔。士兵一再把他推开,因为粥是为晚些时候准备的,可是他自己也不规矩,把一双脏手伸进桶里,当着贪吃的被判决者的面吃了起来。

军官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我并不是想让您动情,”他说,“我知道,如今要让人理解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再说,机器还在运作,摄人心魄。即便它孤零零地耸立在这山谷里,仍然摄人心魄。尸体最后仍不可思议地轻飘飘地腾空掉进坑里,尽管不像从前那样,数百人苍蝇似的簇拥在土坑周围。那时我们不得不在坑边上筑起一道结实的栏杆,它早就被拆掉了。”

旅行者不想让军官看见他的脸,便漫无目的地四处看。军官以为他在观察荒凉的山谷;于是抓住他的手,转到他面前,盯住他的眼睛,问道:“您注意到耻辱了吧?”

旅行者却一言不发。军官放开他片刻;他自己叉开腿,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站着,瞧着地面。接着,他朝旅行者鼓励地微微一笑,说道:“昨天指挥官邀请您时,我就在您旁边。我听到了他的邀请。我了解指挥官。我马上就明白了,他发出这个邀请意图何在。凭他的权力他完全可以对付我,但他不敢,宁可让我接受您这位有名望的外国人的评判。他考虑得很精细;您到岛上来才两天,您不了解前任指挥官及其想法,您脑子里还全是欧洲人的观念,您可能对死刑一概坚决反对,更不用说这种机械的处决方式了,您还看到,处决缺乏公众的参与,在一台已有些破损的机器上进行,凄凄凉凉——目睹如此种种(指挥官是这样盘算的),不就很可能会反对我的程序了吗?您只要认为它不对,就不会隐而不言(我还是在说指挥官的想法),因为您肯定相信自己久经考验的信念。您见识过并懂得尊重许多民族的种种奇风异俗,所以您可能不会像在家乡那样,不遗余力地反对这种程序。不过,指挥官并不需要您这样做。随口说的一句不慎之言就够了。这话不必符合您的信念,只要表面上投合他的愿望就行了。我敢打保票,他会千方百计地向您刨根问底。他的女眷们会围着您坐成一圈,竖起耳朵听;您大概会说,‘我们那儿的审判程序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我们那儿,判决前先审问被告’,或者‘我们那儿,被判决者知晓对他的判决’,或者‘我们那儿,除了死刑还有别的刑罚’,或者‘我们那儿,只有在中世纪才有酷刑’。所有这些看法都没有错,而且您觉得这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这些说者无心的话不会中伤我的程序的。但指挥官会怎样听取这些意见呢?我仿佛看见他这位好指挥官立即推开椅子,冲上阳台,我仿佛看见他的女眷们跟着他拥上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女眷们称之为雷霆之声——他开始讲话了:‘一位西方的大学者,他专门考察各国的审判程序,他刚才说,我们这种按照古老习俗制定的程序是不人道的。这样一位权威人士做出了这样的评判,我当然再也无法容许这种程序了。我命令,从今天起……’等等。您想插言,您并没有说过他所宣称的话;您并没有说我的程序不人道,相反,凭您的深刻见解,您认为它是最人道、最符合人的尊严的,而且您很欣赏这种机械运作,——然而为时已晚;阳台上站满了女士,您根本上不去;您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您想喊叫;一位女士的手却掩住了您的嘴,——于是,我以及老指挥官的杰作就完了。”

旅行者强忍住微笑;他还以为他的任务很艰巨呢,原来如此简单。他含糊地说:“您高估了我的影响,指挥官读过了我的介绍信,他知道我不是什么审判程序的专家。即便我说出我的看法,那也只是个人之见,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看法重要,与指挥官的意见相比,就更是无足轻重了。据我所知,他在流放地拥有非常广泛的权利。他对这种程序的看法如果真如您所认为的那么明确,那么,这种程序的末日恐怕无需我的绵薄之力就来临了。”

军官明白了吗?不,他还没有明白。他使劲摇着头,回头瞟了一眼被判决者和士兵,这两人吓了一跳,停止了吃粥,军官走到旅行者面前,不看他的脸,而是看着他上衣的某个地方,说话声比刚才低了:“您不了解指挥官;对他和我们所有人来说,您某种程度上——请原谅我这样说——是无关痛痒的;相信我,我对您的影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当我听说您独自来观看处决时,我高兴极了。指挥官这样安排是想打击我,我现在却将计就计。您不受那些低声耳语的无稽之谈和蔑视的目光的干扰——一大群人观看处决时,这种干扰就在所难免了——听了我的讲解,看了机器,现在就要观看处决了。您的评判肯定已经定型,即便还有些拿不准的小地方,一看处决也就全明白了。现在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请在指挥官面前帮帮我!”

旅行者打断他的话。“这我怎么做得到呢,”他嚷道,“这根本不可能。我既害不了您,也帮不了您。”

“您能帮我。”军官说。旅行者见军官攥起拳头,心中有些担心。“您能帮我,”军官更加咄咄逼人地说,“我有一个计划,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您认为您的影响力不够。我认为够了。即使承认您说得对,为了维护这一程序,难道不应当连未必够的力量也试试吗?您听听我的计划吧。要实行这一计划,您今天在流放地必须尽可能不谈您对这一程序的看法。您如果没有被直接问到,千万别开口;即便问到,也必须回答得简短而含糊;应当让人看出,您谈这些很为难,您感到愤懑,如果要讲实话,您简直就要骂起来了。我并不要求您撒谎;绝对不;您只需做出简短的回答,比如:‘是的,我看过处决了’,或者‘是的,我听了所有的讲解’。就这些,别的什么也不说。您有充足的理由感到愤懑,即便这不合指挥官的意。他当然会完全误解您的意思,并按他的想法来解释。这就是我的计划的基础。明天,指挥部将举行所有高级官员的大会,由指挥官主持。指挥官当然懂得把这种会议弄得沸沸扬扬。已为观众修建了顶层楼座,上面总是座无虚席。我不得不参加这个大会,但我对此极为反感。您肯定会被邀请出席这次会议;如果您今天按我的计划做,指挥官就不仅会邀请您,还会迫切地请求您出席。假使由于某个莫名其妙的原因,您没有受到邀请,那您一定要提出这个要求;这样一来,您保准会得到邀请。明天您就同女士们一起坐在指挥官的包厢里。他不时地往上瞧瞧,确信您来了。讨论完各种各样无关紧要、纯粹讲给观众听的可笑问题后——通常是港口建设,没完没了的港口建设!——也会谈到审判程序。如果指挥官不提或不马上提这个问题,我会设法使之成为议题。我会站起来,报告今天的处决执行了。十分简短,就这样报告一声。尽管这种报告在这样的会议上是不寻常的,我还是要这样做。指挥官会向我道谢,跟往常一样面带和蔼的微笑,接着他就难以抑制自己了,就会抓住这个大好时机。‘我们刚刚听到了,’他大致会这样说,‘关于处决的报告。我只想补充一点,这位知名学者恰好参加了这次处决,各位都知道,他的访问使我们流放地蓬荜生辉。他的光临也使我们今天的会议意义重大。我们现在不就很想问问这位著名学者,问他如何评价这种按古老习俗进行的处决以及处决之前的审判程序?’这当然会引来一片掌声,大家一致赞同,而我是鼓掌鼓得最响的。指挥官会向您鞠一躬,说道:‘那么,我代表在座各位向您提这个问题。’您走到栏杆前,您必须把手放到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不然女士们会抓住您的手,拨弄您的指头。——终于该您发言了。我真不知道我将如何熬过之前那几个焦急不安的钟头,等到这个时刻终于来临。您发言时不必有任何顾忌,把真相大叫大嚷说出来吧,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吼吧,可不是,朝着指挥官吼出您的看法,您的坚定不移的看法。不过,您可能不愿这样做,这种做法不符合您的性格,在您的家乡,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会采取另外一种做法,这也无妨,这也就足够了,您站都不用站起来,只说寥寥数语,而且是轻声细语,刚好让坐在您下面的官员们听到,这就够了,您根本用不着讲观看处决的人太少、齿轮嘎吱作响、皮带扯断、衔嘴令人作呕,不必讲这些,这一切我来讲,您相信吗?我的话即使不能把指挥官赶出会场,也会让他屈服忏悔:老指挥官,我给你跪下了。——这就是我的计划;您愿意帮助我实施它吗?您当然愿意,不仅如此,您必须帮助。”军官抓住旅行者的胳膊,喘着粗气盯着他的脸。最后这几句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引起了士兵和被判决者的注意;他们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却停止了吃粥,一边咀嚼着,一边瞧着旅行者。

对旅行者来说,他要给出的回答从一开始就是很明确的;他一生经历甚丰,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有任何动摇;他本质上是个诚实无畏的人。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士兵和被判决者时,还是犹豫了片刻。他最后还是只能说:“不。”军官连连眨眼,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他。“您愿意听我解释一下吗?”旅行者问道。军官默默地点点头。“我是这种程序的反对者,”旅行者说,“您还没有对我表示信任时——我当然绝不会滥用您的信任——我就已经在考虑:我是否有权反对这种程序,我的反对是否会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我很清楚应当先找谁;当然是指挥官。您的话使我更明白这一点了,不过,我并不是因此才下定了决心,相反,您真诚的信念令我感动,尽管它不能使我动摇。”

军官仍然一声不吭,他转向机器,抓住一根黄铜合金柱,然后稍稍向后仰,望着绘制仪,像是在检查一切是否正常。士兵和被判决者看上去已结成了朋友;被判决者向士兵打手势,尽管他被皮带紧捆着,做这个动作非常艰难,士兵向他弯下身去,被判决者对他耳语着什么,士兵连连点头。

旅行者跟在军官身后,说道:“您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我会告诉指挥官我对这个程序的看法,不过不是在大会上,而是与他单独面谈;我也不会在这儿呆那么久,被拉去参加什么会议;我明天一早就走,至少要到船上去。”

军官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这个程序原来并没有让您信服。”他自言自语地说,微笑着,仿佛老人在笑孩子的瞎胡闹,微笑里隐藏着他真正的思索。

“是时候了。”他终于说道,突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旅行者,其中包含着某种要求,某种要求参与的呼吁。

“是什么时候了?”旅行者不安地问道,却没有得到回答。

“你自由了。”军官对被判决者说,说的是被判决者的语言。被判决者起初还不相信。“喂,你自由了。”军官说道。被判决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气。这是真的吗?会不会只是军官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这位外国旅行者为他争取到了豁免?怎么回事呢?他的脸上写满了这些疑问。不过并没有多久。不管怎么回事,只要允许,他就想确实体验到自由,于是,他开始在耙容许的范围内挣扎起来。

“你把我的皮带都快挣断了,”军官喊道,“安静些!我们马上就给你解开。”他向士兵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解皮带。被判决者一言不发地暗自发笑,把脸一会儿往左转向军官,一会儿往右转向士兵,同时没有忘记看旅行者。

“把他拽出来。”军官命令士兵。由于有耙,拽的时候得小心。被判决者急不可待,背上已擦破了几处。

从这时起,军官就不再过问他了。他走到旅行者面前,又把小皮夹子掏出来翻着,终于找到了他要的那张图纸,展开来给旅行者看。“您读读吧。”他说。“我读不了,”旅行者说,“我说过了,我读不懂。”“您仔细看看这张吧,”军官说着,走到旅行者身边,以便跟他一起读。但这样还是不行,于是,他用小手指在空中划着,仿佛这张纸是绝对不可触摸的,以便使旅行者好读一些。旅行者也在努力,希望至少在这件事上取悦一下军官,可他根本读不了。军官开始一个一个字母地拼读,然后连起来又念了一遍。“上面写着‘要公正!’”军官说道,“您现在可以读了。”旅行者俯身在纸上,军官怕他碰到纸,把纸挪开了些;旅行者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显然还是读不了。“上面写着‘要公正!’”军官又说了一遍。“可能是吧,”旅行者说,“我相信上面是这样写着的。”“那好。”军官说,至少部分地感到了满足,拿着那张纸爬上梯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图纸安放在绘制仪里,像是在全部重新调整齿轮组;这个活儿很费劲,一定牵动着很小的齿轮,有时他把头全埋进绘制仪里了,他必须如此精确地检查齿轮组。

旅行者站在下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脖子都僵了,灼热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士兵和被判决者在一块儿忙着自己的事。被判决者的衬衣和裤子刚才被扔进坑里,士兵用刺刀把它们挑了出来。衬衣脏得可怕,被判决者把它放在水桶里洗了洗。等他穿上衬衣和裤子,两人不禁哈哈大笑,因为衣裤后面被割成了两片。也许被判决者觉得自己有义务逗士兵开心,便穿着被割破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转起圈来,士兵乐不可支,蹲在地上直拍自己的膝盖。考虑到两位先生在场,他们才有所收敛。

军官在上面终于忙完了,微笑着再次通观整体及各个部分,把绘制仪一直敞着的盖子啪地关上,走下梯子,往坑里瞧了瞧,又看了看被判决者,满意地发现被判决者已经取出了他的衣服,然后,他走到水桶边去洗手,这才发现桶里的水肮脏不堪,他为现在无法洗手感到难过,最后只得把手插进沙子,他对这个替代品甚为不满,却也只有将就了,接着,他站起身,开始解军服的扣子。刚一解开,那两块塞在领子里的女用手绢就落进了他手里。“这是你的手绢,”他说,把手绢扔给被判决者,又向旅行者解释道,“女士们送的。”

他匆匆脱下军服,接着把衣服全脱光了,但他十分精心地对待每一件衣服,甚至还特意用手指抚摸军服上的银绶带,把一个流苏抖整齐。与这份精心极不协调的是,他刚刚整理完一件,立即把它忿忿地扔进坑里。他身上最后只剩短剑和挂剑的背带了。他拔剑出鞘,将剑折断,然后把断剑、鞘和背带捧到一块儿,猛地扔进坑里,坑里碰出了丁零咣啷的响声。

他一丝不挂地站着。旅行者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明知将要发生什么,却无权阻止军官的任何行为。如果军官所痴迷的审判程序果真就要被取缔了——或许是由于旅行者的介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这样做——那么,军官现在的行为就完全正确;假若旅行者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的。

士兵和被判决者起先根本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被判决者重新得到了手绢,兴高采烈,但他没高兴多久,就被士兵猝不及防地一把夺走了。被判决者试图从士兵的皮带后面把手绢拽出来,然而士兵看得很紧。他们就这样半开玩笑地扭打着。直到军官脱光衣服,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特别是被判决者,仿佛预感到某种大变故即将发生,十分震惊。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要发生在军官身上了。可能会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大概是这位外来的旅行者下达了命令。这就是报应。他虽然受刑没有受到头,现在却要为自己彻底报仇了。他的脸上漾出无声的笑容,这笑容再也没有消失。

军官已转向了机器。即便之前就已知道,他对这台机器了如指掌,现在看他怎样操纵机器,机器怎样服从他的指挥,还是会大吃一惊。他刚把手伸向耙,耙就起落了几次,调整好位置,以便接受他;他刚一抓住床沿,床便颤动起来;衔嘴向他的嘴移过来,看得出,军官原本不想含衔嘴,但他只犹豫了片刻,随即顺从地把它含进了嘴里。一切就绪,只有皮带还垂在两边,可这显然没有必要,军官用不着被捆紧。被判决者注意到了松弛的皮带,他认为如果不拴紧皮带,处决就不够完满,他一个劲儿地招呼士兵过去,他俩一道去捆军官。军官已伸出一只脚想去踢手柄,以便绘制仪运作起来;他看见这两位过来了,便收回脚,任他们捆绑。这样他就够不着手柄了;士兵和被判决者是找不着它的,旅行者已决心袖手旁观;无需他帮忙;皮带刚一拴紧,机器就开始运作了;床颤动着,针头在皮肤上飞舞,耙起起落落。旅行者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绘制仪里的一个齿轮应该吱嘎作响的;可是一片寂静,连丝毫的嗡嗡声都听不到。

机器悄然无声地运作着,大家就不去注意它了。旅行者扭头看着士兵和被判决者。被判决者比较活跃,对机器中的一切饶有兴趣,时而弯下腰,时而直起身,老是伸出食指,指给士兵看什么。旅行者感到难堪。他原本决心在这儿呆到处决完毕,但他受不了这两个人的样子。“你们回去吧。”他说。士兵可能倒还愿意走,被判决者却把这个命令视为惩罚。他摊着手央求让他留下,看见旅行者摇着头不肯让步,甚至跪下了。旅行者意识到命令在这儿不起作用,就想走过去把他俩赶走。正在这时,他听到上面绘制仪发出一种声响。他抬头仰望。是那个齿轮出问题了吗?但不是齿轮,是别的什么。绘制仪的盖子缓缓升起,然后啪嗒一声全敞开了。一个齿轮的尖角露了出来,逐渐升高,接着整个齿轮都露出来了,似乎某种强大的力量挤压着绘制仪,以至于这个齿轮没有位置了,齿轮旋转到绘制仪的边缘,掉了下来,在沙子上滚了一截,就躺平了。但上面已经又升起一个齿轮,紧接着升起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无从分辨,它们的运动都和第一个齿轮一样,让人总以为绘制仪里面已经空了,这时却出现了一个为数众多的新齿轮组,它升起来,跌落,在沙子中滚动,然后躺平。被判决者看见这个过程,把旅行者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了,掉落的齿轮把他完全迷住了,他老想抓住一个,还叫士兵来帮忙,可他一次次吓得把手缩了回来,因为下一个齿轮紧接着落下,至少它一开始的滚动吓住他了。

旅行者却十分不安;机器显然快散架了;它的无声无息的运转是个假象;他觉得现在应当关心一下军官,因为军官无法再照顾自己了。然而,他全神贯注地观看齿轮的跌落,耽误了察看机器的其他部分;直到最后一个齿轮离开了绘制仪,他终于俯身在耙上,大吃一惊,发现了更糟糕的情况。耙没有写字,只是在刺扎,床没有翻转身体,只是颤动着把它送到针尖上去。旅行者想干预,尽可能让这一切停下来,这并非军官想得到的酷刑,这简直就是谋杀。他伸出双手。耙却已叉住身体升了起来,转向一边,就像往常第十二个小时里才会出现的运作。血从身体成百个孔里涌出,没有搀杂水,喷水管这次也失灵了。最后失灵的是,身体并没有脱离长针头,而是悬在坑的上空,血流如注,掉不下来。耙已经要恢复原位了,似乎觉察到尚未摆脱重负,便停在了坑的上空。“你们来帮帮忙啊!”旅行者向士兵和被判决者喊着,他自己抓住了军官的脚。他想,他在这边压住军官的脚,那两个人在另一边抱住军官的头,这样就可以慢慢地把军官从针头上卸下来。那两个人却下不了决心过来;被判决者干脆背转身去;旅行者不得不走过去,用蛮力把他们赶到军官的头那边去。这时,他极不情愿地看了看死者的脸。面容一如生前,看不出军官所期许的解脱的痕迹;所有其他人从机器中获得的解脱,军官没有得到;他双唇紧闭,眼睛睁着,恍若生者,目光安详,充满信念,一根大铁钉穿透了他的额头。

旅行者与紧随其后的士兵和被判决者来到流放地最老的房屋前,士兵指着其中一座说:“这就是茶馆。”

房屋的底层是个又深又低、洞穴似的房间,四壁和顶棚都被烟熏黑了。朝街的这一面完全敞着。茶馆虽然与流放地的其他房屋——除了指挥部的宫殿式建筑,所有的房屋都破败不堪——无甚差别,却给旅行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觉得这是一种历史回忆,从中感到了过去时代的力量。他走近茶馆,身后跟着两位陪同,穿过门前街上的空桌子,呼吸着从里面散发出的阴凉而带霉味的空气。“老头子就埋在这儿,”士兵说,“神父不肯让他葬在公墓。有一段时间,人们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把他埋在哪儿,最后就埋在这儿了。军官保准没对您讲,因为这当然是他最丢脸的事。他好几次甚至想在深夜里把老家伙挖出来,但他每回都被赶走了。”“坟墓在哪儿?”旅行者问,他觉得士兵的话难以置信。士兵和被判决者马上跑到他前面,伸出手给他指坟墓。他们领着旅行者走到后墙边,那儿的几张桌子旁坐着茶客。大概是码头工人,身强力壮,留着短短的乌黑发亮的络腮胡子。他们都没有穿外套,衬衣破破烂烂的,这是一群贫贱穷苦的民众。旅行者走过去时,有几个人站了起来,靠着墙看他。“是个外国人,”旅行者的周围一片耳语声,“他想看看坟墓。”他们推开一张桌子,下面真有一块墓碑。这是一块简陋的石碑,低得桌子一挡就看不见了。碑上的铭文字体很小,旅行者得跪下来才能看清。上面写着:“老指挥官之墓。其追随者如今隐姓埋名,为其建坟立碑。有预言曰,指挥官数载之后复活,由此屋率众追随者光复流放地。信之,静候!”读完这段文字,旅行者站起身来,看见众人围在他身边,面带微笑,仿佛同他一道读了碑文,觉得很可笑,并要求他接受这个看法。旅行者装作没看见,散给他们一些硬币,等桌子又推回到坟墓上后,他离开茶馆,走向码头。

士兵和被判决者在茶馆碰上了熟人,被留了下来。他们一定很快就摆脱了熟人,因为旅行者刚走到通向小船的长石阶的中央,他们就已追上来了。他们大概想在最后一刻逼迫旅行者把他们带走。旅行者正在下面跟船夫商议着摆渡到轮船去,那两个人飞快地冲下石级,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喊叫。等他们到下面时,旅行者已上了船,船夫正把小船撑离岸边。他们还可以跳上船的,但旅行者从船板上举起一根打着结的粗绳,威胁他们,不准他们往上跳。

王炳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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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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