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吕纹果:二十年后来相会
贾二冒的三叔叫小喜,人不仅长得帅气敞亮,而且吹拉弹唱样样拔尖儿,是村里剧团的台柱子;韩香莲的小姑姑粉荷,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他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冬天农闲时节,晚上一帮年轻人在荷塘边的队部里排节目,吊嗓唱戏,敲锣打鼓,舞刀弄剑,下腰压腿,练什么功夫的都有,我们这群淘气的孩子们,就扒着门缝看稀罕儿。
一天早晨,在上学的路上,我看到韩香莲悄悄把一张纸条塞进贾二冒的衣兜里,他愣头愣脑地问:啥玩意儿,还这么神秘?韩香莲低头轻声说:哥,是鸡毛信,你得保密。贾二冒又笑着问道:哎,是你给我写的?韩香莲嗔道:呸,美得你,是我小姑给三叔的,记住了,可别给外人知道了。贾二冒赶紧拍胸挺腰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保守党的秘密,请组织放心,宁死不当叛徒。
当天晚上,我拿了一块水果糖,背地里给贾二冒吃了,他就把嘴贴到我耳朵根下说:这信上的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连神仙都不知道,别的话我也没记住,信的最后一句说得怪吓人的,香莲的小姑姑说,她就是死了,也要跟我三叔并骨。你说这俩人,戏唱得好好的,非要寻死觅活干吗?我当时只是出于好奇心,也弄不明白大人们之间的事。只知道香莲他爹不好惹,外号叫老犟驴子,脾气火爆,说话爱抬杠,打人下手狠,因为他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在家里村外说一不二,三乡五里的大人小孩,都从心里怕他几分。我因为害怕香莲他爹的大巴掌,才替贾家守住了秘密,但是,时间不长,村里还是传出了小喜和粉荷搞对象的闲话,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们私下问她:小喜家是富农,成分不好,你找他处对象图啥?粉荷坚定地回答:俺不图钱财,也不图地,就图小喜,他会唱戏。这几句爱情的表白,让村里的青年人当成了傻话和笑话私下相传。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舌妇把这话传到了老犟驴子的耳朵眼里,他一听这话就气顶脑门,火冒三丈,手提着一把闪亮的大板斧,找到小喜家的门上,破口大骂:富农崽子,贾小喜,有胆子就滚出来!你还想娶俺家妹子?做你娘的美梦去吧。俺就是把她剁了喂王八,也轮不到你这黑五类来捡便宜。告你说,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俺妹子要嫁人,也得嫁给村里的老贫下中农。说罢,老犟驴子抡圆了板斧,劈里啪啦,就把小喜家两扇临街的黑木门给劈烂了,村里人都胆小怕事,也没人敢出来阻拦他。老犟驴子在村里这么一闹腾,反倒坏了粉荷的名声,她被大哥逼得走投无路,羞愧难当,在一天深夜里,腰上绑了块石头,一头扎进荷塘里自杀了。时间不长,小喜因思念粉荷,人也疯了,不论春夏秋冬,也不管风吹雨打,每天深夜,他都会坐到村外的荷塘边上,握着竹笛,给心爱的粉荷吹奏一曲又一曲的梁祝。这首曲子伴随着村里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忘而又心酸的夜晚,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好日子刚开头的时候,在一个早春的深夜,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小喜,呆坐在荷塘的土坡下,双脚扎进水里,永远闭上了怨愤又凄切的眼睛。
一个动乱又苦难的时代过去了,但是,刻在村里人心头上的恩怨情仇却远远没有结束。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老犟驴子承包了村里的荷塘,顶着村里人的骂声,他气昂昂地站在荷塘边上,粗胳膊一轮,从外村雇来一帮壮汉,在荷塘上安装了三台水泵,四天五夜,活生生就把荷塘里的鱼逮净了,水抽干了,莲藕的根儿都给挖没了。随后,他又弄过来几台推土机,机械的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祖宗千百年留传下来的荷塘让这个野蛮的老犟驴子给彻底葬送掉了。
那年秋天,老犟驴子率领着家人和帮工,在填平的荷塘上建起了一座大型养鸡场。我也因为喜欢写作,离开了故乡,进城找了份码字的活儿,从此,摘掉了老农民的帽子,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城里人生活。
后来,我听进城打工的老乡们传说:老犟驴子家办的养鸡场,刚开始还挺红火,鸡生蛋、蛋孵鸡的,越倒腾越大。但是,鸡场里排放出来的臭味,可把周边熏得够呛,环境都污染了。年轻人纷纷逃离家园,脑瓜聪明的考学,身体壮实的当兵,眼皮活嘴巧的经商,没啥本事的也扛着铺盖进城来打工,留在村里种田的不是年老体弱和缺魂少调的男人,就是一群老娘们儿。后来到了夏天,村里就连光腚玩的孩子也很少见了。
再后来,随着村里进城来的人越来越多,也就不断有新消息传来:当年的香莲,已经出落成了俊俏的大姑娘,村里人传说,贾二冒与她早就暗地里眉来眼去的,都有了那方面的意思,只是瞒着老犟驴子一个人。纸里最终包不住火。等老犟驴子发现了这个秘密,香莲的肚子已经显大了。这事让老犟驴子十分恼火,因为他有了上次小妹子血的教训,这回他没有敢轻易找到贾二冒家里大打大闹,而是暗地里把香莲连打带骂地送到外乡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藏了起来。这事刚过去了三两天,贾二冒还蒙在鼓里,支棱起耳朵听音信儿,还眼巴巴地指望着老犟驴子网开一面,放鱼归水成全其美事。村里人也不知道,此时的香莲,已经被亲戚家里的罗锅子表哥,给娶到了床上。过些天,贾二冒终于知道了香莲嫁人的音信,他生米煮成的熟饭,已经被别人抢到了碗里。他一气之下,往老犟驴子家的鸡场里扔了几条死猫烂狗,算出了口恶气,一咬牙跺脚,进县城当了包工头儿。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贾二冒跟我一直走得很近,他虽说没有发横财,但也混得人模狗样的,给儿女们也买了楼成了家,身上穿着毛料西服,脚下是黑又亮的牛皮鞋,出门开轿车,手下伙计们毕恭毕敬地叫他“老板”。那个老犟驴子二十年前就化成了灰儿,他办的养鸡场,在儿子手里也没经营几年,就在一场鸡瘟传染中倒闭了,只剩下了一堆破砖烂瓦和满地杂草。
前年,听贾二冒在电话里说,他已经过腻了城里人的生活,总想着回村里去过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去年冬天,一天傍黑时,贾二冒的老婆在小区街边遛弯儿,突然,被一辆迎面飞奔而来的无牌照电动三轮给当场撞死了,肇事司机还仗着酒劲儿逃逸了,至今这案子都没破了。晚年丧妻,贾二冒的精神颇受打击,料理完了妻子的后事,他不听亲友们的劝阻,硬是又返回了村里居住。他的儿子说:我爸闲着没事做了,赶集买了头毛驴,在村里骑着玩不说,又弄来一群羊在村里的胡同、街道和闲院里乱转悠,他人都一大把年纪了,放着城里的舒坦日子不过,又回了咱那破村儿,你说他是想做啥呢?
今年春天,我借着下乡体验生活的机会,顺便回了趟老家。这座滹沱河故道边上的老村庄,历经了几百年风霜雨雪的洗礼,随着时代的变迁,还真的变了模样换了新装。在白杨、梧桐和国槐的绿叶掩映中,一幢幢方方正正、厚重结实、宽敞明亮、翘角的高门楼还带着庭院的小楼,矗立在眼前。我把车停到村外,步行向村里走去,但是,越往里面走感觉脚步越沉重。往日人丁兴旺的院落,如今已是十院九空了,房倒屋塌,杂草丛生,鼠蛇猫狗横行,一片败落荒芜的景象。我心里荡起了一股欲哭无泪的忧伤。
哎,兄弟,别呆着啦,快过来,这里才是咱小时候玩游戏的地方。突然,贾二冒从远处一堵破墙头后跳出来,一嗓子洪亮的叫喊声,把我杂乱的思绪立马就拉了过去。贾二冒看我站着没动窝儿,他就长鞭一甩,纵身骑到黑毛驴后背上,领着十几只白绵羊,边走边大声说:兄弟,今儿个你走进了村里,就傻眼了吧?咱说白了,这也是驴粪球子外面光亮,内里包着的还是一团烂草。
我也粗声大气地回应说:这事不能赖别人,都怨你呗。贾二冒听了这话,从驴背上翻身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拳擂到我的肩膀上,故意绷着脸问道:呸吧,你小子呀,净瞎唠叨,要怨也得怨你这摇笔杆儿、吹牛皮的书生。你说城里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的生活,把村里的年轻人都给划拉跑了。
我笑着激他:二哥,你也是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一小撮人啊,现在要建设新农村了,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当甩手的老板啊。贾二冒拉着我的衣袖,在一堵半塌了的墙头上坐下来,摇了摇头,显出一脸很无奈的神色说: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老村子里转圈,脑瓜子里也正琢磨新亮点。咱村搞旅游开发项目,难就难在一不靠山,二不流清水,三没有老庙,四是地下也没埋着大的官坟,你说让城里人来看啥?贾二冒皱起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手里攥起了半块旧砖头,低头不语。
忽然,香莲漂亮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早就听说她出嫁之后,再也没回过娘家。村里的老哥们儿聚一堆喝酒聊天时,因为怕贾二冒伤心骂街,也都不再提香莲和她家人的事了。今天看见了贾二冒,我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了弦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儿,悄声问他:二哥,这些年,你见过香莲吗?她过得怎么样?贾二冒来回拧了拧脖子说:唉,见过,她家混得真的不怎么样。我又好奇地接着追问:当时,村里人都传说,她嫁了个吃商品粮的工人,进城跟着老公去享福了?贾二冒的脸上,又换成了一副得意又有点狂妄的神态,往脚下吐了口唾沫星子,说道:呸,她男人狗屁能耐没有。我敢说香莲一天福也没享过,跟我家你嫂子比差远了,这都是让她爹那老祸害精把她给坑苦了。说起来话就长了,咱就长话短说吧。她老公在县城化工厂里看大门,前十年工厂在国企改革中也倒闭了,她老公连根退休金的毛都还没捞着,就顺着烟囱奔了西儿了。
我转念一寻思,顺水推舟说:香莲的老公走了,嫂子也没了,你俩再搭个伴儿,多好的事啊。贾二冒也不客气,还没等着我往下问,他倒来了个竹筒倒豆儿,把有关的事儿全给抖搂了出来。他说:兄弟,香莲啊,是你二哥这辈子最稀罕的女人,她生活有了难处,你说我能不搭把手吗?这些年,我兜里有了俩钱,明里暗里也没少帮趁她。香莲生了俩儿子,老大脑子里少根弦儿,眼下还没有找上媳妇,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根;老二倒是聪明,名牌大学博士毕业,凭本事考取了公务员,可惜他进的是个清水衙门,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儿。去年冬天,儿媳妇生了娃,香莲就去了省城,给小儿子当了洗衣、做饭、抱孩子的老妈子。说心里话,我早就愿意让香莲到我这边来过光景,她也点了头儿,心里暗许了。可恨她儿子死活不让她抬身,你说气人不?
突然,贾二冒扔掉手里的破砖头,弯曲着手指,挠了挠头皮,长叹一声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呀。这事说穿了,都是钱给难为的。我笑了笑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哎,这事好办。我回去了,替你找他儿子说道说道,也许这个套儿,就能解开了。贾二冒从墙头上跳下来,赶紧冲我抱拳鞠躬说:兄弟,这事要真办妥了,你就是二哥和香莲的救命活神仙儿。赶紧的,把高招儿亮出来。我也没仔细寻思,随口说了一句:这事还不好办,你先给她小儿子家雇个保姆,然后,再顺带溜着把她大儿子一起接过来住。香莲的后顾之忧,不就全没了。贾二冒双手拍着自己的屁股一蹦三跳地说:哎哟,我的亲兄弟,你肚里有高招儿,怎么不早说呢?如果你能让韩香莲正大光明地跟二哥钻了一个被窝儿,在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群里,我这辈子才算真把腰杆子挺直了。今儿个,给你亮了实底吧,这几个月,我在村里也没白闲着,睡觉做梦都寻思村里这点事。这旧村改造也不是小事,眼下还真到了动手的火候。我计划着先投资,把村里填了的荷塘重新挖出来,再现当年的景象。要以荷塘为主题,建一座乡村民俗博物馆,把三叔和粉荷姑姑的故事捏成泥人,讲给后人听;咱村里只要有了大面积的清水,荷花长满了池塘,什么鸟啊、鱼的就都会来了。咱这样一整治,就能把城里远方的客人给招引过来,白天,可以去田野里劳动,什么播种、浇灌、采摘啦,都能随意体验;晚上,众人围着荷塘,吃咱村做的驴头宴、烤全羊,还有荷花流水席儿。咱们老一代人,不仅要搭好台,让咱村的年轻人回来唱戏,还要把外地的能人们吸引过来发财。
贾二冒是个有心劲的人,这番掏心窝子话,当场还真把我给说感动了。我很认真地问他:二哥,你刚说的都是真事?他拍着胸脯子,指天发誓说:苍天在上,说到做到。你二哥,从小就是领头的人,你可别小瞧了。要搁到战争年代,你二哥就是冲锋陷阵、带兵打硬仗的大将军!
天近午时,阳光有些晃眼,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我眯着眼睛向周边看了看,笑道:哎,别瞎白话了,咱还是先找地儿吃饭吧。瞧,你放的羊都跑没影了。贾二冒顺手抓起羊鞭,信心满满地说:你二哥人姓贾,但做起事来一点都不掺假。今儿个先让俺兄弟开开眼。说罢,贾二冒挥舞着长鞭,啪、啪、啪!鞭声在眼前的空地上接连炸响。在旁边低头吃草的黑毛驴,立刻放了开四蹄,沿着村里的老磨盘土街,大叫着向远处跑去了。贾二冒见我一脸的困惑,开怀笑道:我的毛驴吹了集合号,方圆三里之内,属于咱放的羊,都会跑过来向本倌报到,你等着瞧吧!
贾二冒赶毛驴牧羊的怪招儿,还真是立竿见影。那十几只走散了的绵羊,听到驴叫声,从远近的几条胡同里纷纷探出了头,很快就向他跟前聚拢了过来。贾二冒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说:走吧,回家吃饭。黑毛驴这会儿已经到我家小楼前,迎接咱们啦。今儿个好戏还在后头哩,咱光腚玩的那群哥们儿,听说大作家要回村来了,早早地都到我家迎接着你呢,香莲也抱着孙子,专程从省城赶过来了。兄弟,你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把他们召集过来欢迎你吧。
我是一介码字的书生,手里没权、银行卡里没钱、说话不灵,啥事都办不成。我何德何能,让二哥如此兴师动众?虽然心里感觉受之有愧忐忑不安,但又有几分惊喜和兴奋,这群小伙伴们,毕竟有的也多年没见面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在荷塘边捉鱼、摸虾、打水仗、搓泥团儿的小屁孩,如今都已两鬓染霜,怀里抱上了孙子。在我们那帮小伙伴中间,二冒哥的经济实力、号召力,还有胆识、招数、闯劲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硬汉精神,还真的无人敢跟他比粗细。
兄弟,别呆着了,走哇,喝酒去。贾二冒左手握着羊鞭,右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跟着他边走边说:二哥,今天,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啥药?我可不能无功受禄。他爽朗地笑道:哈哈,兄弟,你肚里那几根弯弯肠子,我还不清楚?摊上屁大点事儿,也得嘀咕半宿,你再磨蹭会儿,家里的饭菜都凉透了。当然,伸手的算一份,你这杯酒也不能白喝。
我心里暗自一惊,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问他:二哥,我可有言在先了,公是公私是私,你不能拿咱哥们儿的关系,跟我做交易?以稿谋私,你给我多少钱,也坚决不能做。如果,让我脏了这支笔?你兄弟的饭碗就没了。我的话音未落,贾二冒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和咱那帮老哥们儿,谋划着把村里的荷塘再挖出来,让眼前这破烂巴糟的空心村,变成华北平原上的美丽乡村,这事,你小子得出把力不?
(吕纹果,作者为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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