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雪漫:亲爱的简亦像花一样

    啦啦啦,夏天来了。

    终于考完了。

    简亦抱着书走过操场的时候,有几个男生女生正在比赛尖叫。他们嬉闹着从简亦的身边呼啸而过,一个男生的大书包擦到了简亦的胳膊,他回过头来微笑着认真地给简亦行个礼说:“同学,对不起呵!”

    他的眼睛很清澈,笑容很阳光,头发略有点零乱,穿美特斯帮威的T恤衫。简亦冲他点头的时候他已经跑得老远,脚步溅起的灰尘在下午的阳光里四散开来,像是被谁无意中洒出的一把金色的细沙。

    在N中,这样的男生很多,他们大多有值得骄傲的家境值得骄傲的成绩和运筹为幄的理想,被女生心仪也有自己心仪的女生,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超前拥有二十岁的一切。

    这话是秦猫猫总结的。

    秦猫猫不愧是班长,也是他们班最会做总结的女生,她总结简亦的时候只用了两个字:游离。

    秦猫猫当着简亦的面下这个评语的时候简亦问她说:“请问游离这词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呢?”简亦是真的想问的,可是秦猫猫没有回答,而是拍她的肩膀一下哈哈笑着说:“跟你开玩笑的啦,我是觉得你应该多参加一点集体活动么。”

    “都快毕业了,还有什么活动呢?”简亦说。

    “就是毕业了才有时间活动呀。”秦猫猫说,“我们打算去爬山,露营,野炊。怎么样,要不要算上你一个?”

    简亦笑笑说:“你们都成双成对的拉上我干嘛呀。”

    “呀,你这个人!”秦猫猫气死了,在她脸上捏一下说,“大家都是朋友,思想怎么这么复杂呢。”

    简亦很不习惯和别人这般的亲热,所以不自然地把脸扭开了。

    不是不想有朋友,是没有适合的朋友。简亦喜欢的女生应该是那种和自己一样话不多的,没有那么多的小心眼,不用那么出色也不必那么张扬,两个人在一起,有话就多说,没话就少说,是一种心灵的依靠。

    只可惜,初中三年,简亦都没有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三年的孤独就要结束了。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不是又一个三年的孤独?”简亦回到家里,趴在电脑前给小酷的QQ发这样的一条信息。

    小酷就在线上,他很快就回了:“简亦你总是让我心疼。”

    “我考完了。”简亦说,“我要离开N中了。”

    “在哪里都一样,快乐就行。”小酷说,“人生苦短,比如朝露,何必老是为难自己呢你说对不对?”

    “嗯。”简亦说。

    “我就知道你没听进去!”小酷问:“考完后打算怎么放松呢?”

    “不知道。”

    “来酒吧看我吧。”小酷说,“我调最好的酒给你喝。”

    “呵呵,我没满十八岁。”

    “是不是怕我呀?”

    “不来,不跟网友见面。”简亦说。

    “哈哈,还是怕我觉得你丑?”

    “恩那恩那,怕伤了你的眼球:)”

    “你才该叫小酷。”小酷说,“你酷得不可开交啊。”

    “^-^”。

    QQ上的滴滴声停了,过了好久,小酷才又发来消息说:“简亦,你老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简亦这时候已经在听歌,是孙燕姿的新歌: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解开……

    这是她最近最喜欢的歌,所以跟着轻轻地哼起来。妈妈从身后一把扯下她的耳机:“丫头,考得还好不啦?”

    “挂了。”简亦苦着脸抢回耳机。

    QQ又响了起来,还是小酷,这回他说:“那你,是不是以后就会很难看到他了?”

    简亦吓得哗得一下关掉了窗口。

    “上网,QQ!”妈妈在身后不满地说,“整天就想着这个!”

    “老妈。”简亦说,“求你件事行么?”

    “啥事儿?”简亦很少这么低声下气跟老妈说话,弄得老妈的表情好紧张。

    “我想念H中,离家近,还不用花钱。”

    “真考不上N中了?”妈妈试探着说,“一点希望也没有?”

    “我不想上扩招。”简亦说。

    “哎!”妈妈叹口气坐下来说,“你说怎么人家的孩子念书就那么能念呢。”

    “妈妈我笨呀!”妈妈的手放在椅背上,简亦把脸贴到妈妈的手背上。

    “胡说。”妈妈想了想,下定决心一样地说:“要是实在不行,H中就H中吧,我看也差不多,你只要尽力了就行。”

    “那……”简亦得寸进尺地说,“你还要负责替我说服爸爸哦。”

    “你呀!”妈妈点她的头一下,电话铃就跟着欢快地响起来,简亦伸长了手去接,是秦猫猫:“简简,爬山露营,到底要不要去,报名截止今晚八点哦。”

    “你们那么多人,还拉我做什么呀。”简亦说。

    “就要拉上你。”秦猫猫说,“你个高力大,我们指望你干活哦。”

    “我倒哦~”简亦说,“就我这细胳膊细腿的。”

    “不是啦,开玩笑的啦。”秦猫猫说,“都毕业了,总想大家一起玩玩么。”

    “不去啦。”简亦说。

    秦猫猫在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说:“其实,都要毕业了,还不打算原谅他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简亦紧张地捂着听筒看了妈妈一眼,好在她已经离开去了厨房。

    “你当然知道。”秦猫猫说,“我说杨翊。他很希望你去。”

    “呵呵,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简亦说,“别无聊啦别无聊啦我要挂啦。祝你考个好成绩也祝你暑期愉快哦。”

    仓促地挂了电话。简亦的眼泪不听话地要往外涌,她跑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把音响开到最大,音响里的CD还是上次放进去的陈奕迅,一直忘了取出来,他有声音里有一种漫不经心的伤感:“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的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简亦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脸,泪终于慢慢慢慢地流了出来。

    认识杨翊,应该有十年。

    他们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是同学,杨翊最初留给简亦的印象是一个挺爱哭的破小孩,动不动就扯大了嗓门在班上大哭一场。上了小学,他变成一个很文静的小绅士,成绩也还不错。作文比赛的时候老是跟简亦争名次。其实他们之间话不是很多,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小学毕业时的一次全市优秀学生的夏令营,爬山,很陡的一座山,四个同学一组,从不同的地点分别上山,要找到预先藏好的“宝藏”(其实就是一些画有宝贝图样的图纸,被先行小分队提前藏上去的),然后看哪组最先到达山顶把手中的红旗挂到指定的位置就算是赢家。

    杨翊和简亦分到了一组。

    那天他们组特别好运,连藏在断竹子心里的“宝藏”都被他们找到,四个人兴奋地直往山上冲,就快到达山顶的时候简亦就扭了脚,伤很重,简亦蹲下来疼得当时就哭了起来,没有办法走路。

    杨翊默默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膏药替简亦贴上,组里别两个同学是别的学校的,其中一个看着哭哭啼啼的简亦埋怨她影响了进度,杨翊很凶地抬起头来骂她说:“要是你扭了脚呢?你没准哭得比她还要厉害呢!”

    骂完了又说:“你们先上去,我扶她上来。”

    扶当然是扶不动的,简亦尝试着走了两步就已经疼得脸青面黑。杨翊咬咬牙说:“来,我背你上去!”

    “不……你去吧”简亦慌忙摇手说,“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杨翊很固执地走到她面前,把背伏了下来。

    那是简亦第一次伏在一个男生的背上,他走得很艰难,在他身后的简亦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等他们一步一步最后到达山顶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排山到海的掌声。

    那一次,他们组获得了“最佳团队奖”,杨翊还拿到了“最佳营员奖”。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简亦的腿已经不肿了,可以很自在地走路,在回去的大巴车上,简亦刚好和杨翊坐在了一起,他靠着窗,阳光透过车窗照到他的脸上,简亦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眩晕,然后她听到自己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了一直没说的两个字:“谢谢。”

    “嗳。”他仿佛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话。

    上了初中,没想到竟然还在一个班,以前小学升到N中的同学本来就不多,能分到一个班来就更算是有缘份了。简亦在宽敞的新教室里看到杨翊穿着干净的蓝格衬衫走进教室里来的时候她冲他笑了一下,他也冲他笑了一下。

    本来很让自己感觉心慌的新环境忽然变得踏实起来。

    因为作文一直写得不错,所以新学期的第一次作文比赛,简亦就被老师挑中了,那一次,作文题很简单:写一个朋友,题目可以自拟。

    简亦就写了:那个背我上山的男孩。

    她写的,当然是杨翊。因为一直想写,所以才情迸发。因为才情迸发,所以写得轻松舒畅。

    交了试卷出来正好遇到也同样去参加作文比赛杨翊,他骑在一辆崭新的跑车上,冲她笑了一下,滑翔而去了。

    简亦没想到自己的作文会拿一等奖。

    全校有十几个同学参赛,就自己拿了一等奖。

    更没想到文章会被老师推荐后发表到作文周刊上。

    本来应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那天早上到学校的时候,秦猫猫他们已经在抢着看老罗发给他们的作文周刊,简亦的作文被发表在头条,“没稳定”正在那里拿腔拿调地念着:“阳光落在他坚定的双肩,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所传达给我的永不放弃的信念和非凡的勇气……”

    大家笑起了一锅粥。

    “你们猜猜这写的会是谁呀,猜中有奖哦!”没稳定把作文周刊举在手里大喊大叫。

    “时漆!叶家明!丁零!吴天!……”

    “不对啦,不对啦!没人回答我可以公布正确答案了!”没稳定说,“这个人就是就是就是……”

    没稳定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有人冲上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作文周刊,撕了个粉碎。碎纸片被他撒开来,在清晨的阳光里无声地飞翔。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杨翊。

    全班静极了静极了,简亦很清楚地听到一种撕裂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是心碎的声音。

    故事越传越离谱,那些无聊的传闻是:简亦从小学起就一直暗恋杨翊,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清什么什么的。

    原来被伤害,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而且,永远是自己的事。

    简亦知道,自己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变得“冷血”的,变得不再相信友谊不再相信情感甚至永远不参加任何的作文比赛,为了躲避这个,每次写作文,她都故意把作文写得乱七八糟,老罗捧着她的作文本会叹息说:“简亦,你怎么越来越退步了呐。”

    其实退步的不是作文,简亦知道自己一直在退,成绩,自信,勇气,都在节节败退直到溃不成军。

    也许只有离开N中,才可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差不多三年来,简亦没有再跟杨翊说过一句话,可是秦猫猫却在电话里说:“去爬山吧,杨翊很希望你去。”

    杨翊很希望你去。

    这算什么!

    “算道歉啦。”小酷说,“你干嘛不给他机会呀。”

    简亦冷冷地说:“谁给过我机会呢?”

    “其实,男生的面皮是很薄的,他当初那样做也许是一时冲动,没谁这三年每一天都在后悔。”

    “干嘛老替他讲话。”简亦不满。

    “我是男生嘛。”小酷说。

    “我不会原谅他的。”简亦说,“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原谅。”

    “固执的女孩哦。”小酷叹息说,“我最新学会的调的酒叫‘孟婆汤’,喝了它可以忘掉前尘旧事哦,怎么样,你也不打算来试试么?”

    “不来。”简亦还是那话。

    小酷没戏了,说:“你再不来我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我们就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见面了哦。”

    “才不信。”简亦可不会轻易上当。

    “呵呵,骗不了你哇。”小酷说,“我要上班了,886。”

    “886。”

    不管怎么说,和小酷聊天是简亦很开心的事情,一个不知姓名不知长相的男生,分享自己成长时的孤独和忧伤,还有一些不经意中如同是捡来的小小幸福。如此说来,上天还不至于是太残忍。

    等成绩的日子是无聊的。

    太阳天始一日比一日毒起来,简亦能做的除了上网还是上网,网上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留言板上,日记已经写了快一千篇。不过记了就记了,简亦从不回头翻阅,怕只怕会让昨日的孤单填满今日的孤单,会让已经被强行压下的耻辱慢慢回升。

    电话又响了,是一个很陌生的男声,找简亦。

    难道是小酷?

    差不多三年的聊友了,简亦给过他电话号码,不过他从来就没有打过。

    “小酷?”简亦试探着问。

    “杨翊。”那边说话了。

    简亦僵在那里。

    “我们爬山回来了,很可惜你没去啊。”

    简亦还是僵在那里。

    “我想说……对不起。”杨翊说,“对不起。”

    简亦扔掉了电话。

    她想,她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三个字的,等了差不多有三年。只是自己从来都不敢承认而已。铃声又响,简亦忽然怕起来,她不再接,换了衣服就飞奔出门了。

    炽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简亦终于决定去小酷的酒吧。他邀请了她无数次了,去看看吧,不让他知道自己是简亦也好。

    小酷的酒吧叫“酷酷吧”。

    因为这个,他叫自己小酷。

    简亦走进去的时候酒吧里人很少,有个年轻人在吧台前调酒,简亦一看就知道是小酷,跟自己想像中一模一样的,挺可爱的一个男生。

    她坐下,给自己要了一杯可乐。可是小姐端过来的除了可乐还有一种淡绿色的饮料,她对简亦说:“有人请你喝的,它叫孟婆汤。”

    简亦猛地抬起头来往吧台看去,小姐说:“我们这里的调酒师很奇怪的,只要是女中学生独自上门来,他都请他喝这个。你就放心喝吧,不醉人的。”

    简亦抿了一口。

    很奇怪的一种酒,一直凉到心里去。

    她终于站起身来,跑到吧台前,看着小酷,对他说:“谢谢呵。谢谢你。”

    他朝她点点头。

    小姐对简亦说:“说谢谢要大声点,他听力不好。”

    又说:“他在说没关系,你要听见哦。”

    “我没听见。”简亦说。

    “他不能说话。”小姐说,“他是哑巴。”

    我的天啦我的天。

    简亦的泪如喷泉一样地溅射出来,然后,她转身跑了出去。

    深夜,QQ上传来小酷的问候:“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来看过我了。简亦真可爱真漂亮呢。我做了FLASH卡给你,去看看吧。”

    简亦打开信箱,果然有卡,卡片的名字叫:“亲爱的简亦像花一样。”

    画面很美,是一首孟庭苇的歌:“我能我能听见你的忧郁却难告诉你当我开口声音就会消失空气里,而心慢慢心慢慢冰在彼此沉默里……要如何告诉你早已原谅你,只是不能亲口说出我依然爱你……。”

    旁边的字渐淡又渐浓:“若能表达,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谢谢花儿一样的简亦,陪我走过的日子,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能见到你,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祝你永远像花儿一样怒放!”

    简亦关掉信箱手忙脚乱地再呼小酷,谁知道他竟然已经下线了。

    QQ上,他的头像遗憾地暗在那里。

    简亦下线来,拔通秦猫猫的电话问:“知道杨翊家的电话么?”

    “呀。”秦猫猫好像已经睡了,鼻音浓浓地说,“这么晚怎么想起来找他?明天不行吗?”

    “就今天。”

    “老实交待想干嘛?”

    “想跟他说三个字。”

    “什么字啊先说给我听听看不然不给你号码!”

    “没关系。”

    “坏简亦,不告诉我我那我挂了哦。”

    “不,我是想跟他说‘没关系’。”

    “……”

    简亦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说话,于是她对着听筒给秦猫猫讲了小酷的故事,讲完后她说:“没关系。从来没觉得这三个字会如此的温暖。所以,我想急着讲给他听。小酷说得多好啊,若能表达,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你说我怎么会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呢?”

    “55555。”这回是秦猫猫,没出息地对着电话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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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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